赖少其 | 先学一种字体,几十年如一日的学

一、根据许广平的回忆:鲁迅在晚年有“赶紧做”的心情。我也有这种心情,所以经常写屈原《离骚》的句子:“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我这次到日本,写了这个内容的一张书法带去。
赖少其:《丙寅变法手稿》
二、国画能把诗与画糅合在一起,还能把书法、篆刻也“合二而一”,这实在是奇妙之极。中国画除了画面已有的东西以外,借助了诗的帮助,帮助读者创造画面上所没有的形象。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写得很生动,帮助读者创造了阿Q这个形象。不同的读者想像中的阿Q不会是相同的,但确实都有一个阿Q的形象,这就是小说帮助了读者创作形象。潘天寿有一幅《荷花》题了一首词,帮助读者创造了这样一个形象:在西湖的一天清晨,在薄雾中有一位年轻美貌的船娘,她刚刚洗过脸,她第一眼看到西湖水里长着含露的荷花—他正是要画这个船娘眼里所见的荷花。我也经常使用这种方法,如《黄山之赞》,就是画黄山土地公公设盛宴送别,上帝要为他的女儿送行这样的歌舞场面来渲染黄山的美好景色,使人留连忘返,但又带上神秘的色彩。我喜欢李白、李贺的诗,因为它带有幻想的色彩。因此,我画的虽然是山水画,画中一个小人都没有,但使人感到人物众多,有时是神仙聚会—这就是诗画合一的效果。
我打了一个铁的对子:“笔墨顽如铁;金石掷有声”,这是表现我所追求的画的风格。
我企图让画、书法、金石都能像铁打的,掷到地上会发出声音来才好。这是一种追求的境界,虽然有的尚未能达到,但确已有这种效果。我又用竹编编了一副对联:“梅花铁为骨;绿竹虚作心”。上联是说为人要有骨气,下联是警惕自己,经常要保持虚心的态度。
三、中国的山水画在五代、唐宋时期都是画得很雄伟的,画家没有在画上题诗;北派画家以荆浩、关仝为代表,画的是北方山水,即所谓大斧劈、小斧劈,主要是以华山、秦岭为描写的对象罢。南派山水以董源、巨然为代表,画的是南方山水,满纸都是烟雾和墨点,大约因为南方树木、藤萝掩盖了山的表面,所以有所谓解索皴之类,线条如乱麻,再加浓浓淡淡的墨点,以及“拖泥带水”。古代山水画,尽管北派和南派有所不同,画面都是非常广阔的。到了元朝,山水画逐渐以南派为主,线条越来越淡,景色越来越迷ƒ,所谓“云山”和“空山无人”,到了清朝“扬州八怪”,尤以空灵为主了。
因此,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画黄山的人很多,如果学习明清的画法,就只能画“一小角”,而雄伟不见了。黄山如果画得不雄伟,便不能表现黄山。所以,在学习中国画传统时,就不得不摸索已经失传了的古代画法。虽然如此,但明清在山水画的表现手法上,特别是笔墨的运用却又远远超过了古人,尤其是运用宣纸的技巧,是比过去更为高妙的。
我在用笔方面,吸取了程邃、戴本孝“干笔渴墨”的方法,好像西洋画的木炭画;布局方法,近学黄宾虹、唐伯虎,远学唐宋五代—荆、关、董、巨。因此,我在“取景”时,常常是找寻那些适合上述画师所经常采取的一山一水;不是见什么画什么;而是找像那一位大画家所表现的,作为对象作画;其结果,不仅能够发挥那一派画法的特长,而且更容易像那一派了。
比如说:我画《渔亭》(在齐云山),山像北派山水,我便参照了北派山水画家的画法画之;我画《绿荫深处》,因为像王蒙《青卞隐居图》,我便吸收了元朝人的画法。我画《黄山之赞》,吸收了黄宾虹的一些布局。我的其他画幅,有时吸收了程邃的干笔;有时只用线条组成;有时也学习清朝的萧云从,用“方块”的表现方法;我因为看了很多博物馆的藏画,这些藏画,使我在“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时候,常常引起了仿效和回忆,使我能够有时采取它的表现方法。有时采取它的布置,有时应用它的笔触,有时也用西洋画法—如画一幢幢房子时是用透视法,但组成一条街道时,我往往是采取俯视加散点透视法。我既采取了西法的写生,但我不是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往往前景是一个地方,中景是一个地方,远景(背景)又是一个地方,只有这样,才能画出中国画来。
一般说来,我尽量做到以大变小,即背景要画一座至几座大山,使人一见便知道这是黄山。但我对于前景,特别仔细,甚至画草用双钩,画石画石纹,画树要看得出各种树的特点;中景常常是以画有特点的建筑物、流泉以及其他的对象物。这些东西画多了,逐渐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形象—即胸中有了“丘壑”,到了可以不对着对象作画的境地,便逐渐从“自然”解放出来,变成了可以“自为”地来创造了。我把这些过程,称之为:“我法自然,自然为我。”四、学习传统,对画家来说,不能停留在一般理论上,也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说说,而是要下苦功夫临摹。我临摹了程邃的很多山水画,也临摹了唐伯虎的山水画;黄宾虹的山水画不好临摹,但也应该经常研究—把原作挂在书房里天天看,天天对照着学。学写字更是如此,一定要临帖,几年、十几年临一个帖,我临《兰亭序》临了20多年,我学过郑板桥,后来学伊秉绶,最后才学金冬心。我在学习的过程中,逐渐体会到:金冬心的漆书,结体是学《兰亭序》的,用笔是学晋碑,如果学欧阳询,便有些像金冬心的漆书了。欧阳询便是用碑写《兰亭序》的。颜真卿也是从《兰亭序》变化而出,不过颜字直粗横细,结体端庄,落落大方;金农漆书反其道而行之,横粗直细,结体长方,凝重如铁,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五、画的好坏,主要看意境:景物能否吸引人?有没有寄托?能否画外有画?其次是笔墨是否超脱,有没有独特风格。一方面,笔笔有来历(有所继承),另一方面,笔笔有自己的创造(不是照抄),两者缺一,便叫没有功夫,或功夫不深。谢稚柳说:画要从生活中来,画又要运用(继承与创造)传统的方法;两者最终要表现在创作上。从创作看是否来源于生活,从创作看是否运用了传统。有的人,有传统,但没有反映生活(老国画家这方面的毛病较多),有的反映了生活,但见不到传统(只懂得写生),现在年轻人这方面毛病较多。而我由于创作实践还不丰富,正在一路摸索着前进;看来方向是对头的,但功夫不深。还要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加深,不断摸索前进。
六、我在黄山作画,接触了不少人,使我感触最深的是我们中国只强调德育、智育、体育,没有强调美育。什么叫山水之美?实在是一个大问题,如什么是黄山之美?美在何处?一般人以为“猴子观太平”“金鸡叫天门”“喜雀登梅”是美;其实,这些地方都不能表现山水之美,画家根本不画这些地方,画家所要画的是黄山的雄伟气势、挺拔的青松、变幻莫测的云霞、淙淙的流水……到处都是美的五重奏,都充满诗情画意,甚至一草一石,都是那么可爱。
但一般的人不知如此,这是没有进行美育的结果。因此,山水画家很自然地要担负起美育的责任。山水画不仅给人美的欣赏,还具体地告诉人们什么是山水之美?如何欣赏山水之美?
怎样体现山水之美?这些方面不提高认识,山水画家也画不出山水之美来的。中国的文学家,过去很注意描写山水的美,特别是诗和散文;现在却淡薄了,我发现不少小说家,不懂山水的美,这是一个问题。
七、我今年从四月至九月,约有半年时间在黄山作画,五上五下;开始时很苦,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并且把关节炎也治好了。我在上山之前,两手不能穿衣,双脚不能多走路,还在请医生给我按摩和食药治疗;但经过剧烈的运动,却把关节炎治好了。我过去也作画,但从来不像这一次这样集中精力、日以继夜的创作,学如钻井,越钻越深,技巧也逐渐熟练起来了。我们现在会开得多,解决问题少,特别是创作的提高,不从创作实践中自己去摸索是不行的,有很多经验,不是能用言语来表达的。
八、我在半年时间内,作丈二匹大画11幅,中堂立轴70余幅,还写了不少幅书法。这些画,从各个不同角度表现了黄山,山上、山下、山前、山后,“无孔不入”;但黄山变化最大的有春、夏、秋、冬;云来雾收,雨霁日出,都各有不同;更有登高临下,仰视远观,也各不相同。因此,黄山有画不尽、看不尽之概。每次我从山上下来又急急再上山去,因为山上太美了,到处是画,它吸引着我离不开它。尤其是离开了黄山,更想念它,更感到我对黄山的观察很不够,还应该深入进去。现在我感到画黄山,大画比较好表现,气势雄伟,使人不敢迫视。
我曾画了一幅《叹观止图》,身背画板,仰视群峰,不知从何画起,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好叹气。现在我所画的大画有《黄山之赞》《黄山万松图》《雨后翡翠池》《秋山》《黄山白岳人家》《山高水流长》《有泉万壑响》等,我主要是画夏山和秋山。我还没有来得及观察春山和冬山,所以从一年四季来说,我只是观察了一半,还有一半,甚至更多,等待着我去观察和描绘。我今年所画的黄山,都写上“六十五翁”,今后将一年一年把年龄加在画上。
九、观察自然(生活体验)、学习传统(包括临摹)、创作实践,三者是互为因果的。如观察了自然,就会提高对传统的认识,更感到学习传统的重要。创作实践是对观察自然和学习传统的一种考察,是否深入?是否有成效?是否有创新?成功的画家,可以使人从画面中感到生活的强烈气息,笔笔都从传统来,但这还不够,应使人感到这是创新,而不是抄袭,画面扑人,一片清新,而不是照片,“似是非是”,但“却应如此”才好,这才是艺术。我在太湖作画,我把建筑物的位置都重新作了安排,如把工人疗养院从山上移到了水边,看我作画的观众都说“这样好”,有的只说一个“好”字,这就是得到群众的批准。我在黄山画百丈泉时也画了黄山职工住的木屋,我怕游客怪我为什么不画黄山宾馆,而画木屋,说我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但过往的客人,看了我的画以后,都说:“这样更美了!”有一次我在山上画《梦笔生花》,旁边一位老太太责怪他的丈夫没有用照相机把“梦笔生花”拍下来,他却说:
“你看,人家几笔便画下来,多像!”本来画家是应该比照像机强的。我画瀑布,开始画不下来,越看越眼花缭乱,无从下手。后来我反复观察,闭起眼睛来“默想”,不对着瀑布画,反而掌握了瀑布的规律。林风眠告诉我画水的方法,要作两次观察,先看水面—先画水画,然后看水底—再画水底;分两次观察,两次画便不会眼花缭乱。我按照他的方法画便把水画下来了。我画瀑布也参照了画水的方法,特别是把两边的山岩先画,画得黑些,瀑布的外轮廓已经形成,最后画水,几笔便成。林散之看了我的画展以后,写下“不袭前人,不逊后人,出奇制胜,独得其神”的评语。
十、现在文艺创作清规戒律太多,束缚了创作。山水画有它自己的规律,它可以为政治服务,但要经过曲折的反映,特别是要经过恰当的题诗,虽然画里并无政治内容,也可以达到政治的目的。我们现在把“政治”的含义限制得太窄,不能充分发挥山水画的作用。山水画最大的特点是能够激发人们对祖国河山的热爱—爱国主义的情绪,也可以因历史上有过著名人物居住过而发挥怀古的幽思,尤其是运用风景的特殊风格以及奇峰怪石、苍松翠竹而引起诗趣,山水画与山水诗是一致的,山水诗能达到的山水画也能达到。黄山原名黟山,唐以后因道教盛行才改为黄帝炼丹成仙之山,这虽然是迷信,但却给黄山带来神秘的色彩,我题画的一些诗,都引用了不少神话故事,使看画的人发生联想,既使画的内容丰富,也产生了浪漫主义色彩。
十一、书法自东晋以后,一直受王氏父子影响,至明末清初才有了突破。中国书法,东晋是一个突破时期,清初也是一个突破时期。
东晋因王羲之的字体而突破篆隶的限制,更为流畅和变幻多端。清初的突破,是突破了王字的柔媚无生气,由于学碑盛行,好像又返回到魏晋六朝以前的时期—这是否定之否定吧?这个时期的书法大家有郑谷口、邓石如、伊秉绶、郑板桥,尤其是金农的书体,其实是东晋的真书,很接近欧阳询的字体。我经过了长期学习金农的漆书以后,发现金农也是从“兰亭”起家的,它的结体是学习“兰亭”的,不过比“兰亭”略长,和欧阳询却很相似;它的用笔,如写隶书,但有时也用篆,这一点也和欧阳询相似。颜真卿的字是从兰亭出来的,但比较端庄,直划粗、横划细。金农也从兰亭出来,但与颜真卿不同,是直划细,横划粗;其实道理相同,但我们都被他骗过了。金农也用中锋,但更多是“刷”字,刷笔才有飞白,转折时用中锋,我称之为“卧笔”,也无不可?因我学过伊秉绶,伊是学颜字的,所以,有时也有伊秉绶的影响存在;我因为喜爱邓石如,所以有时也受邓的影响。我是以“兰亭”为基础的,因此行书尚有“兰亭”的痕迹,但由于我写金农漆书,有碑的气息,自然行书便与“兰亭”不同了。我的经验是:先学一种字体,几十年如一日的学;但应同时博览百家,才能吸收各家所长。漫漫长途,不知老之将至。学无止境,书无止境,如此而已矣。
1980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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