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美巷黑白影像
亚美巷在华盛街的中段,我习惯用“巷口顶着蚌埠饭店的屁股”来标明它的位置,外地朋友来找都感觉简单而明确。
往西一点就是蚌埠戏院的后墙,墙沿下一溜水泥台子是肉铺,上面有个遮雨的棚子。
巷口的东边紧挨着家国营蔬菜店,一个大开间,暗暗黑黑的;右边几米远就是“十二楼”。华盛街没有一栋老房子能够是十二楼那样的格局,楼中间大门入,左右两个木楼梯,木栏杆在楼上绕一圈,中间空地可见一片天。
房间很古怪,仿佛一个个表格。
“十二楼”的命名有些诡异,街面上并没有十一楼或十三楼来衔接。
我一度曾猜想它过去有可能就是个风月场所,“十二”便有十二金钗类型的排场或名声。民国时期大张旗鼓的整治过华盛街的姊妹街华昌街的风化,那里曾经毒品泛滥,黄赌毒历来是一块皮肤上的脓疮。
后来在淮北见到来访东篱的泉哥,他做过媒体人,也住蚌埠华盛街,比我年长。
他很肯定的说不是。
亚美巷扒掉以后我开始注意蚌埠的老地名,把它作为溯源历史的依据。亚美巷为何叫亚美巷?我费解了一段时间,因为整个巷子解放前是几家大户拥有的,他们的厂子、商铺或许与此有关联;但查遍了资料,没有发现老蚌埠有“亚美”名称的商社、工厂等机构,遂成悬案。
巷子文革期间一度改名,被编排成华盛街的“劳动五巷”,挂上了革命徽章。文革结束后不久又改回。
我后来就很纳闷,华昌街、华盛街,“华”通“花”,更具旧社会暧昧情色调子的“花盛”、“花昌”街没被改掉,为何反砍掉极其雅致的“亚美”?
亚美巷里就是个小世界。
一米多的窄道进去,住有空压机厂的工人,商业局、百货大楼的职工,机关学校的老师等,六七个院子。
这条老巷子、老房子的建造与拥有者,或许是解放前的富人、名人。
巷子往里,三岔口东拐,走到底就是个带花园的小院,圆门进去,里面只有一户,一排带雕刻的木结构平房。
院口的圆门很雅致,花园里有一丛竹子。经常能见着从那里出入的一个老太太,穿着旧式的绸衣,想是很名贵的老牌子,拄着根龙拐。
大约得了帕金森病,一头皓发,脑袋颤颤的抖。
小巷人既敬畏又鄙视她的复杂着,孩子们跟在前后“老白毛”、“老白毛”的喊,大人也不劝止。
后来我想,她大约是小巷建造与拥有者家族的女人之一。
我对巷子历史人物的猜度有点天马行空。
十七号院子隔壁有一户单立,黑漆门紧闭,里面有个天井般大小的院子。
有老两口住在里面,男的高大,穿着很讲究的对襟褂子,我们在空地上玩耍稍有吵闹他便凶咧咧的站出来,瞪着眼睛看,吓得我们一哄而散;他的太太很少出门,面目白皙到惨白,梳着老式的发髻。
二马路、华盛街是新旧社会翻转后的混合。比如我父亲,四十年代末还是蚌埠警局的督察长,后来又是劳改又是批斗的成为了的“历史反革命”,年轻的意气风发翻转为谦和而卑微。
这对神秘老夫妻也让我浮想联翩,我甚至猜那老女人或许是抗战遗留下的日本女子,有一串故事。
还是泉哥帮我解了困,说老男人姓张,在华盛街与青年街的路口小商店做店员,他太太道地的蚌埠人。
小巷也确有名人。
巷子再往北到头左拐,一路西去,到顶右侧就是吴大夫家,一栋两层各三间屋的小楼,吴氏兄弟俩家住。
吴大夫是弟,住楼上。
他是小巷最受尊敬人之一,在蚌埠小儿科很有名气,架着副眼镜,很富态的中年人。他家里就是文革期间也显富裕,孩子穿得要比我们都好。
吴家老大在涂山和我成为师专同学,我中文她物理。
我在小巷遇见了又敬又怕的一个人,淮河二小四年级开始教我语文的高老师。
他也住小巷里,“老白毛”小院的前面,一院俩户,他家的房屋顶高,门是红朱门,显宽敞。
高老师有着非同寻常的外表,身上衣服笔挺得决无半点折纹,一尘不染;头发和皮鞋亮得让人看着照眼。围巾是必备的,在他身上不为保暖就是个装饰,往边上甩过去真是很潇洒。
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经济匮乏,不得不打着补丁穿衣,靠着大力崇尚艰苦朴素来掩盖困窘。说来可笑,小娃们就是穿上新衣服,也会在常破的膝盖和肘关节处缝上劳动布补丁,以求可以穿久些。
高老师的打扮我们如今知道是民国风,六十年代后期距离解放也就二十年,旧时代穿著的影子还在,学校里、巷子里穿老式对襟褂依旧可见。在教室外,高老师携着公文包很洋气的低头来去。一进班,便神气十足,面容很专注,也很灿烂,把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娓娓道来。他应该是受过传统教育的教书先生,有学问有趣味,即便是《半夜鸡叫》这样粗浅得味同爵蜡的课文,也能够在他妙趣横生的解说下,让娃们听得有滋有味。
课上偶尔也背出几首古诗词。也就在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了除了毛主席和鲁迅有伟大的文学以外,那些古代人物却也个个精彩。今天肚子里装的诗词,大多是那时积蓄的。
教我们时高老师约莫是四五十岁的年龄,精神旺盛,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期盼的望着你。
在他的班级,少有批评,偶尔发火,武力是杜绝的,只有他灼热的眼睛时时刻刻点染着娃们,让一帮小捣蛋服服帖帖。
我就是在他的诱惑下喜欢上语文,喜欢上写东西的。
他太太也是小学老师,姓姜,白皙文静,待人很温和。
有次我到高老师家去,找他小儿子玩。门从里面闭死,敲开就见高老师和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打麻将,屋里满是很呛鼻的烟味。
那年月打麻将耍钱与看禁书都是要命的事情,我吓得心里砰砰跳的离开。
打那以后,高老师就在我心里矮一截;而他无论是在路上见,或是课堂上,却对我更和蔼、更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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