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色起意粗莽汉,不留情面恶女婿:清代“威逼岳父嫁女案”传奇
清代,西安的谷氏是世家大族,族中子弟大都从武发迹得志,所以后代争相驰怒马,试长剑,坐下来提笔学文的寥寥无几。某日,春雪初霁,谷氏全族,老少聚集,会猎于城北山中。大家较骑射,逐禽兽,意气风发,相得甚欢。黄昏时分,众人猎得雉兔数以百计,疲倦思归,勒马返回。谷维藩是谷家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十三五岁,弓马娴熟,诸兄非常疼爱,携他一起打猎。当时全家哄然纷乱,维藩独落在后,他素来胆豪,亦无戒心,跨骑小黑马,牵只细猎犬,在荒原枯草间漫不经心地徐徐前行。新月初升,寒烟四野,他正想觅旧路回家,忽见路旁惊窜两只小狐狸,不由大喜,兴致又起,纵狗追逐,自己也策马相随。
狐狸跑得飞快,狗马追之不及。不久,黑暗中失去狗踪,也不知狐狸所在,维藩不胜懊悔,只好提缰缓驰,却愈发不知身在何地。约行数里,马力疲惫,他打算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忽见树影参差,烛光闪烁,急忙驱马上前。走近一瞧,原是一座媲美王侯府邸的巨宅,高墙数重,华屋罗列,楼宇连绵。之前遥望的荧光正是墙角守夜人防范暴贼的火把,闻有人声,他们立即叱问。维藩赶紧下马答话,自称迷途,希望栖身一晚。众人执火照看,笑道:“这孩子年纪轻轻,深夜独行,难道不惧虎狼?容我们代禀主人。”让维藩在院外茅舍稍候。一人奔去通报,很快回话:“主人已起身迎客。”维藩系马大门,随从前往。
刚行数步,只见高门洞敞,红烛荧亮,宅第深邃。门口伫立三四个鲜衣花帽的守门人,状若古时富贵人家的奴仆,他们简单询问几句,即引维藩入内。经过两道门,都有仆人守护,见他无不笑道:“迷路儿来了?主人已等候多时。”维藩颇感疑讶。仆人引他向西,来到一座精致整洁的小院,尚未接近檐楹,主人就掀帘出迎。他年约五旬,高冠盛服,数人随从左右,下阶质问道:“住住她们偶尔在外玩耍,你何以相逼太甚?”既而笑道:“所幸你年纪小,我也不计较。”维藩茫然不解,不知所谓,只是双目灼灼,紧盯对方。主人又笑:“小孩子知道什么,反倒是老夫太过苛求。”随后延请维藩入室。屋内图书编列,钟鼎杂陈,繁华不可名状。
主人请维藩就坐,询问姓名住所,然后客气道:“原来是我的同乡世家,我们彼此邻近,我虽无暇拜访贵府,但仰慕已久。”急命左右传召住住。仆人进出数次,始闻清脆的环佩撞击声,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由外而入。她眉清目秀,“披发慵妆”,蹙眉扮怪,瞥见维藩,神色顿变,渐渐止步,好像很是羞愧胆怯。主人笑道:“这也是夙缘,我儿不必害怕。”女子转到主人身侧,埋头垂手,曼立无言。维藩偷偷瞟视,女子眼神如同秋水,姿态明丽妖娆,他年纪虽小,也不禁心生爱慕之情。只闻女子向父亲轻声道:“他狂暴欺凌,我心胆都差点吓碎,您为何还引贼入室?”主人怒目相视,徐徐应道:“小孩子家,怎能这般乱讲话!”少女遂不敢再言。
主人指她对维藩说道:“我有三个女儿,两个已嫁,这是年纪最小的,和你年龄相仿,想和你家结个亲,不知是否愿意?”维藩初见女子,内心着实欢喜,且不知她是狐狸,便腆然起身道谢。女子闻父亲所言,羞涩注视维藩,好像也称心如意(惬其素心)。两人目光交织,默然相好。不大一会,主人起身:“你驰骋一日,也过于劳累,还请早点休息,这事明早再议。”说完离开,随从已提前出去。女子稍慢,落在后面,将要靠近门帘时,维藩情不自禁地牵她衣袖。女子回眸一顾,低笑道:“荼䕷花刺还没长成,就懂得抓人家的裙带啦!”说着以纤手摆脱。两人肌肤微触,维藩立觉细腻滑润,无法言状,益发情兴勃然,随即直接上前拥抱。
女子仓促之余,急欲发声,不想主人回转,维藩深感羞愧,慌忙松手。主人喝叱女儿:“还不快走,又让我回身去寻,妮子居然这般迟缓!”维藩既失所望,精神也疲倦困乏,屋内设有衾枕,他倒头就睡,天亮不觉。主人叩门呼醒,寒暄数句,便拿出一只碧玉指环给他:“这是住住平日所戴,你持它作为信物,明年春天桃花盛开之际,可来此迎亲。”说完催他启程:“恐你家中双亲挂念,最好赶紧回家,也就不留你吃早饭了。”送到门外,命仆人牵还马匹,指引大路。维藩午时方抵城门,家人正四处惊慌寻觅,见他回来才欣然安心。叩问昨晚睡在何处,维藩说明实情,堂兄维垣粗通典籍,闻知惊骇道:“这必是狐狸精。”
“幸亏你年纪幼小,没有加害,能捡回这条命就不错了,你还真想和狐狸精成亲(犹望其他耶)?”从此大家不再谈论这事,且代维藩与富家议婚,以断绝狐狸攀亲的想法,只是维藩仍然念念不忘。第二年春,谷氏家族祭扫祖坟,维藩得以出城,趁机悄然寻访。辗转找到原地,但见芳草如烟,人迹杳然,绝无最初高大华丽的院宅,兼之树木阴森,群鸦鼓噪,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凛然。他正要折返,忽见两位淡妆艳服的佳人挽手而来,她们经过维藩身前,侧首问道:“谁家小孩,因何事徘徊在此?”维藩告知实情。一着深红纱衣的女子登时脸色涨红,大声叱道:“你就是那个薄情郎?住住是我妹妹,因你家以异类诋毁,阿爹非常愤怒,将为妹妹另选人家,你还来做什么?”
另一绿衣女子也怒道:“阿爹自己年老糊涂,轻易将掌上明珠许配给这种坏蛋。那只玉环呢?快交给我!”当时维藩正好随身佩带,但他坚决不肯交出。两女无奈,只好含恨离去,维藩也郁闷回转。行过里许路,遇一穷潦老道在路旁乞讨钱财,见他面黄肌瘦,维藩心生怜悯,倾取囊中钱财相赠。老道称谢后,忽然对他说道:“我看公子脸色,好像心事重重。年轻人风华正茂,不该这样萎靡不振。”维藩满腹苦衷正无人可诉,便详叙原委。老道笑道:“这事好办,只恐你家不能相容,令她无处安身,这样贫道反而多管闲事了。”维藩坚定立誓,矢志不移。老道从袖内取出三张灵符:“先拿一张在你房中焚烧,那个老头自会登门。你和他约定,让他把女儿送到你家。”
“约定之期,如果不来,再烧第二张,你定能如愿娶他女儿为妻。最后再焚第三张,灰烬融于一碗清水,让你妻子吞服。即便真仙降临,也无法拆散你们夫妻。但你要有节制,才能确保你们百年好合,可千万莫让别人说我是乱点鸳鸯谱啊!”维藩再三敬谢,拜老道为师,老道却瞬间消失,他惊愕而返。路遇族兄询问,他托言它事而与大家失散,秘而不宣。回到家中,他独坐房内,急不能待,直到夜深人静,取第一张灵符焚烧。不久,耳闻风声飕飕,接着赫然震响,俨然似有巨物从屋檐扔落。出门审视,原是一只灰黑色的狐狸,被绑得犹如祭祀所供的猪,目光如炬,俯首乞怜。维藩知其正是主人,故而叱道:“你用女儿引我定亲,继而背盟反悔。如今我施法抓你前来,你还有何话可说?”
黑狐蜷伏在地,帖耳求生,口中嗥叫,似乎不能答话。维藩笑道:“今日姑且饶你不死,给你三天时间,倘若按期送女,我们还是姻亲,否则,我绝不会任你欺辱。”说完解绳松绑,狐狸摇尾自去,毫不瞻顾。维藩知他不服,自恃有符在手,次日便向家人宣告:“三天后新娘子登门,你们可为我安排新房。”当时维藩的父母已经身故,和堂兄维垣一起居住,维垣又正好有事外出,惟独嫂嫂在家。嫂嫂责怪道:“你虽已定亲,然尚未送礼,说话何以无根无据?”维藩也不辩解,只是指挥仆人丫鬟打扫整理自己的房间,重新布置,帷帐衾席全都换新,务求富丽华美。家人无不认为他神经发狂。第三日,狐狸果然没来,维藩异常气愤,又烧一道符。当天晴朗,中午突然彤云密布,雷声大作,院内下起倾盆大雨。
旋见一位老翁携女从天而降,衣物绝无半点沾湿。他们直接进入洞房,声讨维藩:“你毫无情面可言,只是一味恶作剧,我们嫁妆尚未备好,所以稍有延迟,奈何急派云师、雷公相召?”维藩正色道:“你反复无常,不守信用。如果不这样,则事情必然难成。”老翁留女在场,惭愧离去。维藩熟视住住,年纪微长,似比从前倍加娇艳美丽。住住见维藩,却颇含愠色,自语道:“强横凶暴男,终非好相识。”维藩温言抚慰。住住又道:“是你家嫌弃我,并非我家背弃你,你何以这般不留颜面(何不留面皮至是)?”维藩一再叙说自己的相思之苦,实是出于不得已,住住才微笑含嗔。谈论之际,天色放晴,乌云散尽。
丫鬟老妇纷纷聚集,瞥见新娘,无不惊为画中美人,只是猜不透她的来历。维藩向嫂嫂说明大致情况,嫂嫂既惊喜又担忧,只得听其自处,并代设花烛,让两人饮交杯酒,交拜成亲。住住相貌娇美,嫂嫂也非常爱怜。当晚两人洞房定情,维藩年纪虽小,然“实伟于器”,住住“不胜凿枘”,娇叹道:“你啊,总是那么狂暴,怪不得我们都怕见你们这样耍枪弄棒的武夫!”维藩闻言大笑。翌日一早,他焚烧第三道符水,强让住住吞服,住住吞后自觉精神强固,欣喜不已。两人由此相处亲密,感情愈发浓厚。午后,有数顶轿子登门,原是老翁夫妇和住住的两位姐姐。他们衣着华丽,径直入内,与维藩的嫂嫂按姻亲之礼相见。
见到住住,他们执手涕泣,不忍别离。维藩也按女婿之礼拜见岳父岳母,老翁既愤又惭,始终耿耿于怀,也不大和他交谈。娘家带来十几箱衣物首饰赠给住住,远胜富裕人家的嫁妆。维藩和嫂嫂盛情款待,岳父母天晚方去。一月有余,维垣从外回家,闻悉此事,深以为忧,劝小弟遣走住住,维藩不从。维垣侦知某县有位异人,擅长法术,便派人请他驱妖。其人来后,即到住住的房间环视一番,拱手道:“毫无妖气,大概是位神仙,我的法术除不了她。”说完告辞。维垣不信,复与诸弟维城等人牵几只猎狗突然闯入维藩房中。住住神情坦然,绝无惧色,只是笑道:“伯伯也太过鲁莽无礼啦!”说着下阶相迎。
猎狗见住住走来,反而吓得接连避开,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维垣众人大失所望,故而惭愧散去。一年后,住住诞下一子,和寻常婴儿无异,大家因此不再议论纷纷(群议方息)。后逢御前当差的某道士有事途经陕西,维垣终究以女为患,所以谦卑厚礼,将道士请到家中。道士筑坛施法,住住在房内深感惶恐,欲与维藩诀别。忽然维垣等人瞧见一金甲神将屹立半空,手持丈余长的黄绢,展开披示,上有五个巨大如斗的朱红文字:“葛仙翁做媒。”倏忽不见。道士连忙起身:“这是我师父之命,我也不敢违抗。”说完辞行。维藩的嫂嫂素与弟媳亲密友爱,曾屡次规劝丈夫,这时越发奋勇力争,谷氏全族始弃杂念,心悦诚服地接受住住。
住住连孕三子,仍像当初一样年轻美貌(容色不衰)。数年后,维藩将儿子托付兄嫂,与妻子闭门不出。大家久候不见,破门而入,屋内空无一人,大概他们已随葛仙翁成仙而去。
作者文末留言:有本领如此高强的媒人,何虑好事不成?葛仙翁夫妇经常强行做主,撮合人世婚姻,由上述案例可见一斑。维藩也实在太过豪放粗犷,先在打猎途中追逐住住,初次见面又动手动脚,后再用风雷逼迫老翁,差点令他丧命,洞房花烛夜,更让住住受痛难忍(斗帐嘤嘤,女更受创),他显然是个粗莽汉子,而绝不是温柔体贴的好夫婿。更何况还有强横霸道的仙师,从中作梗的亲族,住住因此担心受欺,以暴贼视之,这也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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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住住】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