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诗人李商隐：没有哪种情愫，能逃过他的笔

如果要给古代诗人排个星座的话，我想，李义山肯定是双鱼座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生日究竟在哪天。

一方面感情丰富、天真烂漫、热爱幻想，另一方面优柔寡断、依赖性强、容易悲观。双鱼座的优点和缺点，都分明映照在他的诗里。

（其他星座呢？比如，李白必须是射手座的，李清照想必是处女座的，辛弃疾应该是白羊座的，白居易多半是金牛座的，王维大概是水瓶座的，李贺估计是天蝎座的……不过，这些人与本文主题无关，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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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少时很喜欢李义山——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李义山的那些无题诗，非常契合懵懂青年的情感需求。那时，在我心里，李义山是个很纯情的爱情诗人。

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我不那么喜欢李义山了。原因嘛，借用邓老爷子批评伤痕文学的话说，“哭哭啼啼，没有出息！”那时，刚走上社会，踌躇满志、豪情满怀，觉得李义山太娘炮。

如今，人到中年，人生进入下半场了。我发觉，自己又重新喜欢上了李义山，喜欢他的深情，喜欢他的隐晦，乃至喜欢他的软弱。

李义山与李白、杜甫不同。李义山身上，没有李白那种近于夸张的狂放，没有杜甫那种近于迂腐的谨饬。李义山更像个普通人，他写的是普通人的情感、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焦虑与挣扎。他不是辛弃疾式的英豪，不是苏东坡式的达人；他只有普通人的善良，也有普通人的弱点。

他不是立于高处的偶像，而是生活在我们之间的凡人。正因为如此，李义山的诗，远比李白、杜甫等巨擘更加贴近我们真实的人生。

2

《红楼梦》中，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她是真的不喜欢吗？我想多半是反话。李义山与林黛玉是很相似的，如果黛玉说的不是反话，那也是她在李义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这个悲剧的身影，她不敢或不愿正视。

李义山与林黛玉经历像，气质像，命运像。他们都是幼年丧父（黛玉是父母双亡），然后寄人篱下。可能因为缺乏安全感，他们性格都比较孤独、敏感，希望寻找温暖和依靠。他们孤芳自赏、目无下尘，却又曲高和寡、知音寥寥；他们的命运，都只能以悲剧收场。

从命运上说，他们是凡人；但从才华和品格上说，他们都不是凡人。他们是纯粹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然而，面对污浊的现实、生活的重压，他们该怎么办？李义山作为一个男人，有世俗的责任，需要成家、养家，不得不在政治漩涡中周旋；哪怕陪尽小心，最后也只能浮沉下僚、坎壈终身。作为女性的林黛玉，命运更加无法由自己掌控，最后随风荡堕，花落人亡。

李义山的诗，特别像《红楼梦》——它们是无法猜透的谜语，“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它们是华丽堂皇的迷宫，“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这些诗句，如果放在《红楼梦》里，没有丝毫违和感。

李劼说，义山诗作“乃唐诗审美标高所在，境界在李杜之上。”“有唐一代，似乎找不出第二个诗人能够与李商隐比肩而立。与之交相辉映的，乃是后世的李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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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山的诗，大多很隐晦朦胧，这也让义山诗有一种独特的美感，给了我们更大的解读和想象空间。

审美，其实是需要一些神秘感、距离感的。为什么大家说黄山风景好？因为有云海呀。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黄山。那一天万里无云，裸露着躯体的黄山匍匐在脚下，怪石嶙峋，丑态可掬，我失望已极，后来再也没去过。

诗歌不是说明文，不是律令法条，要有适当的留白才好。杜甫的“三吏”“三别”，当然也是名作，但是写得太实了，它们的史料价值超过了审美价值——有多少人愿意背诵“三吏”“三别”呢？

李义山写情感类的诗比较隐晦，因为情感本来就是很微妙的。他写的很多咏史诗，就没那么隐晦。“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这些诗都相当直白。

李义山与老杜一样，处江湖之远，忧国忧民；他的有些句子，比如，“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就很接近老杜。只是，除了这一面，他还有更加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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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义山的诗，我们可以从中找到自己曾经有过的种种情愫——这些情愫，我们虽然可能有过，但是表达不出来；李义山用绮丽、隽永的辞藻与典故，表达得如此到位，让人一唱三叹，拍案叫绝。

读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等大家的诗词，固然也很好，但我们总感觉，这些人离我们很远，他们似乎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但李义山离我们很近。他笔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他笔下的痛苦与无奈，我们都是那么熟悉。可以说，论情感的细腻、曲折、绵密，在古代诗人中，没有哪位及得上李义山。哪怕是李煜、李清照、纳兰性德等人，与李义山相比，其情感的深度也许不遑多让，但情感的广度却远远不如。

下面摘引一些李义山的诗句，教小盆友们如何表达情感（有些不见得很符合作者原意，“所指”与“能指”未必一致）。

可怜自己一直是个单身狗：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对女神思慕已久，哪怕只听其声也是极好的：

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

以前感觉离女神特别遥远，突然有一天，有机会与女神近距离接触：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双方都有点意思：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饭局上遇到女神，吃完饭，两人还一起打了会儿掼蛋：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可惜自己是“996”的打工人，要去加班给领导写材料：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郎有情，妾有意，两人有时偷偷幽会：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看见美景，骚性大发，想了几句歪诗，发给女神：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可惜有恶人从中作梗：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女神不理我，雨一直下，我心碎了一地：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深夜发微信给女神，人家也不回：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女神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女神答应过来，可是放鸽子了，空等到半夜：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女神呀女神，我什么时候才能飞到你身边？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有一天，女神来了，可是很快又走了：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希望女神在自己面前热情奔放，不要矜持：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又怕女神用情不专、逢场作戏：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两人天各一方，彼此想念：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女神出国了，这辈子没戏了：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有些人，注定无缘：

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难得相会，终于见到了，说不尽的缱绻缠绵：

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

两人的感情不能为外人所知：

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

结婚后，自己去远方出差，想老婆了：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妻子去世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公园里发呆：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美女错过良缘，追悔莫及：

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美女好不容易嫁了个高富帅，可惜他太忙，没时间理你：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红颜易凋，恩宠难保：

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美女变心了，后来又后悔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非正常男女关系，也可以入诗：

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

有些夫妻，同床异梦：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要提防隔壁老王：

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当年海誓山盟，一朝分道扬镳：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事后又经常想起这段感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时有出世之想，但又贪恋尘世的恩爱，“不负如来不负卿”怎么可能呢：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人生如梦，转瞬悲欢成空：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职场、人生也一样。李义山很多诗写的是一个草根青年的无奈：

一生漂泊无依，居无定所：

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

自己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他日未开今日谢，嘉辰长短是参差。

原来老领导对自己很好，手把手教我写文章，受益匪浅：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老领导不在了，很怀念他：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抱怨领导没提拔自己：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抱怨在位者爱财不爱才：

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

抱怨领导官做大了，想跟领导汇报一下思想，秘书说领导没空：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抱怨一帮俗不可耐的同事，为了一点利益频频攻击自己：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有一天好运来了：

诘旦九门传奏章，高车大马来煌煌。

宦海浮沉，总是难免患得患失：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唉，职场真不好混，不如回老家过过闲日子算了：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真回家闲居吧，又觉得很失落：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内心还是不甘寂寞：

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

想当官，可惜找不到门路：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有才无命，古今皆然：

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职场呀，哪有那么多公平：

秦中已久乌头白，却是君王未备知。

人世无常，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短暂：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打发了？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人在失意的时候，容易有出世之想：

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

佛家说有前世后世，真的吗？

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其实，当个和尚也挺好的：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5

叶嘉莹说：“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写诗的。”

李义山就是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了诗。

义山诗是大唐王朝“繁华落尽后散场前的挽歌”。就像《红楼梦》一样，义山诗太过风流蕴藉，有点毒性，容易让人消沉。如果自身阅历不够丰富、内心不够强大，可能会走进去出不来。

年轻人嘛，还是要阳光一点，积极向上。在读义山诗与《红楼梦》的同时，还要多读读汉唐盛世时的作品。“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类句子，多励志呀，就跟看《人民日报》《新闻联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