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的真本领
齐桓公和管仲商量好要伐卫,进到宫室见到卫姬,卫姬从他神色上知道他要伐卫,第二天上朝,管仲从他神色上看出他放弃伐卫;
智果与张孟谈相遇于辕门,智果从张的神色上看出赵韩两主要反智氏,张孟谈也从神色上看出智果看穿了赵韩两主的心思;
诸葛亮见客人色动神惧、视下而数盼,就知道客人是曹操的刺客;
魏先生见李密,而知他是朝廷正在抓捕的蒲山公,并看出他只能是乱世之雄,不能成就一代帝王。
这些人,并不是算命先生,却具有算命先生也难以达到的观察判断能力。以小看大,从细节入手正是这些人敏锐判断力的根本原因。
细节,见性格,见事实真相。所以,小说要以细节取胜,戏剧要以细节出彩。
据说,莫泊桑跟福楼拜学写小说,福楼拜要求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在一个小酒店里,走进一个人,福楼拜问莫泊桑,这个人是做什么职业的,性格如何,有几个孩子,上顿饭吃的什么……等等,一大堆问题,莫泊桑一个都答不上来。福楼拜就把这几个问题都回答了。并不是福楼拜了解这个人,而是从这个人进门后细节上进行观察得出的结论。莫泊桑还有些不相信,前去问了那人,与福楼拜所说的竟然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偏差。
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星期二
看了这则过去的笔记,想起更早时写的小说,其中有一段是专写算命的。我曾为写这一段花了不少钱让街头算命仙给我算命,多是水平极差,说得让人半懂不懂的唬人,也有一两个说得“很准”,他们说是批八字,实际上靠观察。怎么个观察法,就把小说中的一段摘下来,大家来看吧。
一面招牌渐入了三人的眼里,那招牌上写着“麻衣神相杨半仙”,招牌下围着几个人,这么大热天都是穿着长衣,衣上波光闪动,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主儿。走近了,见招牌下面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者,穿黑色长衫,中分头梳得光溜溜的,几乎可以摔死苍蝇了,黑头发衬得脸色有点过分灰黄,短眉下的一双眼暗淡无光,刮骨脸上几根稀疏的胡子也是略带黄色。黄之白三人往那旁边一站,那老者向三人身上扫了一眼,却似没有看见一般,只是和站着的那四个人说话。那四个人之中,有一个笑吟吟站在前面,挥着扇子,听他说话。只听杨半仙说道:“卦就析到这儿,我再奉送您几句话。您老先生为人,可说是足智多谋,别人想不通的事,你一想就通,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放开胆子只管做。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您提防别人暗算,切记切记,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说的就是这些。先生看我说的可投也不投?投了,给个饭钱,不投,您先生走人。”说了,目无表情坐在那儿。先是随行的三人笑了,接着那位先生也笑了,说:“亏你说得滴水不漏。”笑吟吟掏出两块大洋扔桌上走了。待这四人走远了,那杨半仙才抬起头来,对黄之白一拱手,笑了说:“老弟久等了,啥时到郑州的?”孙三很奇怪,刚才还木呆呆一个人,这时候脸上每一丝肌肉好像都会说话,满脸都是热切的神态。黄之白拱了拱手,说道:“几天不见,哥哥的功夫可是大进了。我刚到郑州,就来找哥哥。”那杨半仙向周围扫了一眼,嘴里说着“好好”,就把桌上几本算命书收在桌子里,锁上,拉了黄之白说:“走,吃饭去。”
走了没几步,王丹石迎了过来,五人出了老坟岗,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小二引到一个小包间,五人落了座,黄之白介绍说:“这两个人是新跟着我混的小兄弟,这个叫孙三,这个叫王虎。”又对杨王二位说:“这几天还想让两位老兄多教导他们几句。”
那王虎早忍耐不住了,开口问道:“杨老师,你刚才那几句,谁不会说,那人怎么就给你两块大洋?”
黄之白说:“那几句话你也会说吗?是会说,你街上找个人说说试试,怕没两块钱,倒有两个大嘴巴给你。”说得大家都笑了。黄之白又说:“就那几句话,让你师父佩服不得了,那是你杨老师半辈子悟出来的功夫,岂只是几句话!”
这些话,王虎不服气,孙三也觉得说大了,岂有这么平平常常的几句话,还要半辈子来悟的?两人只是陪着笑,那笑里明显存着疑问。
只听得杨半仙接口道:“别听你师父瞎说,我这几句话其实不值几个钱,你师父才厉害呢,几句话能当百万兵,你让他给你说说。”孙三和王虎就说:“师父说说。”
黄之白哈哈笑了:“哥哥又抖我的丑事呢!好,关老爷面前不耍刀,我今天就在孔夫子面前卖卖四书,给你们两个说说。再说了,过两天还真要给人算命去,你俩儿还真得知道点。”
黄之白抖抖衣袖,开口说道:“那是十多年前了,我在广州,刚出来当相,在,是哪条街上?”杨半仙接口说:“西关宝华大街。”“对,就是那儿,我开了个阳档,就是像你杨老师现在摆的摊儿。有一天,有个年轻人来卜卦,问有无横财,那一卦就叩出'雷地豫’变'雷火丰’,财爻动,变出已火,回头之生。我便依书直断,说他有大财。他一听这句话就走,走了几步回头说'如果不灵,我回来砸你的招牌’,我当时没在意,谁知过了一个时辰,他就带了两个人跑来,气势汹汹要砸我招牌。我情急智生,想这么快就说我卦不灵,肯定是刚试过,什么生意能这么快?只有赌博了。来人一定是赌徒。再看他手脸衣服,肌肤细润,一看就是没做过工的,衣服虽破旧,料子却不错,心里就认定他是大家族的败家子,把家败得一钱不剩了。我就仗着当时年轻力壮,便歼(算命先生揭露来算命人的隐私,黑话叫歼)他说:'你这败家仔,连祖先的山坟也卖了去赌,你祖先的鬼魂正跟着你,要你这条命呢,你还来砸我招牌!’这么一说,当时就吓得他脸也青了,汗也下了,旁边跟他来的两个人却呵呵笑了,我知道正歼中了他,索性又歼了他几句,他吓得嘴唇哆嗦着跑了。那跟着他来的人对我说,你真神了,算得真准,他那天就是拿着卖他祖父坟地的钱去赌的。从那以后,那地方的人都说我的卦灵,我也发了笔小财。”
这段话直说得孙王二人心摇神驰,黄之白对两人说:“我这些事,这些话,比起你杨老师那几句话,简直连屁都不如。他那几句话,有歼有隆(算命先生给人说好听的话叫隆),歼就是隆,隆就是歼,高明得不得了,你们让他给解解。”
说话间,饭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杨半仙说:“吃着说,吃着说。”
五个人也都饿了,就伸筷子挟菜。
杨半仙开口说:“我那几句话,这儿也就黄老弟识得好赖,说句得罪的话,你王老弟怕还不懂得其中的奥妙。”
王丹石嘴里还含着一片黄瓜,忙说:“那是,那是。我那几招还不是跟你老哥学的。”
杨半仙得意起来,用筷子虚点着说:“你老弟是个实诚人,也只能光着膀子卖大力丸了。我是胆小,只配挣个唾沫钱。黄老弟最可以,胆大心细,能挣大钱。”
黄之白笑了说:“大哥你是骂我呢。占卦、算命、看相,我没你老哥的本事,只能行险挣点拼命钱了。”说着,端起酒来,说:“来,来,喝酒。”五人都喝了一杯。孙三赶忙给每人都斟上酒,站着端起杨半仙的酒来,说:“杨老师,我先敬您老一杯。”杨半仙笑了说:“这是为啥?”黄之白就说:“这俩孩子叫你半天老师,你怎么着也得点拨他们两句。这杯酒不是好喝的,你心里得有点数。”说了,扭过头,朝王丹石嘿嘿地笑。
杨半仙也笑了,说:“敢情这酒也不是好喝的呀。”一仰脸就喝了那酒。
孙三又倒了一杯,说:“好事成双,杨老师再喝了这杯。”
杨半仙接过了,问:“还有没了?再有我可真不能喝了。”
孙三只是笑,说:“杨老师先喝了这杯再说。”
杨半仙又一仰脸喝了。孙三又斟上一杯,正要端起来,杨半仙用手捂住了,说:“你坐下,酒我是不喝了,等会儿还要开档呢。你不就是想听故事吗?遇上你们这万能胶师徒,没得说,我只有投降。”
王丹石、黄之白都笑了,说:“正想听你老哥的高论。”
孙三笑吟吟停了筷子看着杨半仙,那王虎从上菜开始,见有猪头肉,有猪耳丝,平时难得吃一回,只是低了头,一大口一大口吃菜,一杯一杯喝酒。
杨半仙吃了口泡菜,开口说:“我做这事,比不得你师父,你师父说过了话,拿了钱,拍屁股走人,投不投(灵验不灵验),不用管,我这活就不行了,十多年好容易熬出的名声,自己也不舍得为一句话就丢了。可我做这活,又是卜卦,又是算命,又是看相,都是吃猪血屙黑屎,立马要见功效,半点轻松不得。可靠《子平命术》《麻衣神相》这些书,和卜卦的老鳖盖儿,一点用都没有。要靠还要靠自己。”
“吃菜,吃菜。”看孙三只是听,杨半仙就挥挥筷子让他吃点东西,自己先挟了一口耳丝。接着说道:“这么多年,我就总结了四句话,那就是'看得准,摸得透,歼得应,隆得圆’,只要做到这四句话,不怕没有钱赚,可要做到这四句话,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丹石刚把一杯酒喝了,说道:“真是高论,高论,就这四句话十二个字,人家当宝贝的相书连屁也不值了。”说了,对着黄之白哈哈大笑。黄之白拈着酒杯正在琢磨那四句话,只是随着笑了一笑。
杨半仙有些急了,加上刚才喝了几杯酒,瘦脖子上筋都露了出来,筷子也放在桌上,说:“王老弟,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话给知己说,诗向会人吟,你别笑我这几句话,只怕这几句话,没一个字你能懂。”
王丹石喝了酒,笑起来整个脸好像烂柿子,说道:“咦,看杨老师,我可真是佩服得不得了,没别的意思。”
黄之白接过话茬说:“大哥你说你的,老王和牲口一样,你别理他。”
孙三也说:“杨老师你说,王老师和你开玩笑呢。您老说吧。”
王虎低着头吃菜,这时也抬起头来,问:“你们吵啥呢?”一句话说得四人都笑了。
杨半仙继续说道:“什么叫看得准呢?就是当那支'一’(来算命、卜卦或看相的顾客)刚坐到你面前,还未开口,你就可以从他的衣服、装束、年龄、容貌、神情、仪态、眼色、肤色、行动举止上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比如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看相的,看他衣服,手里的折扇,再看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几乎和他一样的装束,可对他总有点奉承,就知道他是个正得意的人,可你再看他和朋友一说话就是凑着耳朵,小声地说,就知道他做官的时间还不长,还没有大架子。他开口说话,对我说'你看我贱相如何’,带着绍兴口音,我就断定他原来是个师爷,现在没有师爷这一行了,他可能谋了个官当。你再看他说话尖酸刻薄,就知道他没做过多少好事,绝户头的事倒做过不少。这一番看,我已对这个人的情况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这些话说得黄之白不住点头,王丹石和孙三还是有点不明白,杨半仙也看出来了,就继续说道:“像这样的人来看相的是比较少见的,他看相只是玩玩。要知道,大权在握的人,财运亨通的人,得意顺心的人,很少来算命,来算命大都有个动机,大都是有些为难事。比如家里有个病人什么的。即使按风俗习惯,也是有动机的。比如在满月或百天时给自己的儿女算命吧,看似都一样,其中也有缘由。如果是老祖父老祖母或者年轻的父亲前来问算的,这个孩子常是第一胎,或者前面有却夭折了,或者前面的都是女儿。中产以下的人,很少为第二、三胎算命的。如果是个年轻的母亲在佣妇的陪伴下来为女儿算命,那她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这女儿会不会带来弟弟,这个妇女还没有儿子。总之,要懂得当地的风俗习惯,懂得社会上流行的风气,懂得各行业各色人等的际遇和心理,就能从他们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一鞋一袜上,看透他半辈子的生活。”
这番话一说,黄之白佩服得只是点头,说:“没想到几年不见,老哥哥这双眼竟变得如此厉害。”
孙三说:“这么一解释我有点明白了。那摸得透怎么说?”
杨半仙说得高兴了,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要想让'一’悦服,就要把他前面的事说得对,比如他父母情况如何,有多少兄弟姐妹,妻儿怎样,从出生到现在的情况,都要说得对。看得准只是依照常理来看准一部分,要说对这么多东西,就需要'夹’(用旁敲侧击的办法获得信息)来摸得透。还说那个师爷吧,我说他五行缺土,而绍兴是水乡,就问他多大离开家的,他说十八岁。我就问他老家没什么人了吧,他回答说有个弟弟,从这两句话我就知道他是家中长子,父母是在他十六七岁上死的。你想,他如果十八岁就出来谋生活,父母肯定不在了,要在的话,那时还有科举,他年龄不大就一定还要在家读书应试。又说他有个弟弟,那他一定就是长子。我就根据这些,响卖(把来算命者的情况说出来,以显得自己算得正确,叫'卖’。)一下,他就觉得我算得准了。”
王丹石笑了说:“怨不得杨老师赚得比我多呢,这脑筋就比我用得多。”
杨半仙说:“这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歼和隆。”
孙三接过来问道:“您送给那师爷的几句话,我师父说是又歼又隆,隆就是歼,歼就是隆,我还有点不明白,您老给好好讲一讲。”
杨半仙对了孙三说:“我和你师父都是在广东跟着江相派大师爸学的这些玩艺,江相派有本书叫《英耀篇》,是个宝贝,非得意的弟子不传,我和你师父都没见过那书。可也从师父那儿听到过只言片语。那书上说'无歼不响,无隆不圆’,就这八个字,我揣摩了半辈子才揣摩出点味。”
杨半仙喝口茶继续说:“无歼不响是什么意思呢?我想,这句话有两重意思,一是说,你给人算命,没有歼的话,就吃不开,也叫不响,算不得好相士;二是说,要歼就要歼得响,歼到'一’们一生最痛苦或最缺憾的事情,让他打心眼里佩服你。无隆不圆也有两重意思,一是说,没有隆的话,你这命算得就不圆转,就有破绽,容易让人抓住把柄;二是说,隆的话就是圆转的话,要说得滴水不漏。人有鳏寡孤独之苦,还有穷困、愁苦、灾劫、横祸、乱离、疾病、挫折、失意等等,即使有钱有势的当红人物,也有患得患失、互相倾轧、怕仇家、怕倒台等等隐衷,真正是人生不得意事十之八九,特别是那些跑来算命的,总是带着疑难隐忧而来。所以,凡是来看相算命的,都可以歼。但要歼着他心底里最痛苦最缺憾的事情,你才能歼得应。可还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歼他的隐私,那你不但没有钱赚,还要有不少麻烦。比如那个师爷,这人专做亏心事,害过不少人,终日担心人家报复。你要歼他这些,他同来的朋友肯定暗里赞你好厉害,但他本人却敢怒不敢言,肯定要阴谋报复,你这卦摊儿还摆不摆?所以我歼他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要他提防小人暗算。别人不敢做的事,能是啥好事?提防小人,嘿,他就是个小人,可谁会把自己当成小人?都是把对头当小人。我这些话就歼着他痛处,又给他留了脸面,他自然赞我算得好。再比如一个富商太太,出身名门,嫁到夫家后,不愁吃不愁穿,但他丈夫有三妻四妾,宠爱小老婆,她不得宠。你歼她什么?歼她没有丈夫福享吗?不行,你歼她为人太老实,不会花言巧语,因此受人欺负,有苦说不出,这就歼着她的隐痛处,却又不说透了,她不会不给你钱的。”
杨半仙吃口菜,又说:“总之,前运要歼,后运要隆。隆就要隆圆。世间事,极少有少年得意的,许多发家致富的,都是经过艰苦奋斗得来的,所以算他们的后运,你不妨说点好听话,说他将来要发达的,这就是隆,十个会有两三个能隆对。但这对的概率也太少了,还不是会隆的。当今乱世,人随时都有凶险,今天穿了鞋子,不知明天还能不能穿,所以,隆的时候一定要有提防凶险的话,像提防小人作祟之类的。这也是隆。这两种隆加在一起,就隆得很圆了,就会十隆十中。他将来发达了,是你算得投;他没有发达,只会怨小人作祟,做啥事没有反对或不支持的人呢?他眼里这些人都变成小人了。管他做成事做不成事,他都会认为你算得投。当然,对付这些算三二十年后命运的还好说,对付很短时间就能出结果的事情,就要隆得更圆。比如来问病的,若是感冒发烧这类小病,他们是不会来算的,来问病的大多是重病,你算他会死的,十有九中,但你这样说,人家是不会给你钱的,况且还有可能那人的病就好了。这时候隆得圆就很重要了。我一般都是这样回答他们,说过了什么什么节令就好了。这个节令要选得时间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长,这样那人如果是在你说的节令前死了,是你算得准;如果是过了那个节令,重病能挨过那么长时间,当然是病好了,还是你算得准。”
这一席话说完,黄之白只是点头,心里觉得还不算什么,嘴里却是佩服得了不得。那孙三却听得低头心折,喜欢得心里直痒痒,两手都没抓挠处,又是搓手又是挠头,嘴里说:“真好,真好,杨老师说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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