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错了 ——评《朱熹错了》

推前记:本文最初作于2013年底,后附录于拙著《论语择善》(九州出版社,2014年)书末。下午刷朋友圈,读到王力先生《做书评应有的态度》一文,内有一段说:“没有价值的书有时也可批评。普通我们总以为值得批评才批评,这是正常的道理;然而有时候,某一部书虽然没有价值,却为了别的原因,侥幸博得广大的读者群,在这情形之下,我们不能不指出它的错误,以正天下之观听。”于是想起这篇旧文,遂发布于此。

不知为什么,最近,台湾著名教授、新儒家传人竟然攻伐起朱熹来,这要算得是理学家内部的萧墙之祸。上个月(2013年11月),东方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傅教授的新书,书名赫然竟是:《朱熹错了》。当然,还有一个小标题,叫做《评朱注四书》,不过跟正名比起来,有点小巫见大巫。

我自己因为教学生读《论语》的缘故,也颇参考了时人的一些讲解《论语》的书,其间很接触到一些所谓辩误、商榷的著作,大概都是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全错了。不过内里的语气虽然多数很狂傲,然而至少那表面的书名还比较谦逊,像傅教授这样居高临下、大张旗鼓的标题,确实很有些“特立独出”的意思。

我要先郑重声明,我既不是朱文公的后人,也不是朱圣人的粉丝,只是每每看到有些人拖出几百年前的死老虎大打特打,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何况读了傅教授的这部大作,更觉得如鲠在喉,很有说一些话的必要。

傅教授原书“条分缕析”,共近15万字。若一一辩论,难免叠床架屋,繁琐不忍卒读。有鉴于此,本文不妨就傅教授此书的《序言》展开讨论,庶可删繁就简,于读者于作者皆有便焉。(另外一个用意,是想告诉读者,读了此书的《序言》,基本上就可以知道正文内容不值一读了。欲知详情,请往下读。)

傅教授说:“朱注四书的问题在于:表面是朱熹在注解四书,其实是朱熹用四书来注解自己的思想。”这一点当然很成问题,但关键是这一点早已成为学术界的共识,稍微懂点学术史的人,都知道阐释经典有两种方法,即所谓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即借助经典发挥自己的思想;我注六经,即严谨立足于经典原文,不做过多的自我发挥。

一般来说,宋明理学家喜欢六经注我,借助圣贤之言,来发挥自己的思想学说。而汉儒清儒则偏向于我注六经,凡是经典中没有之义,自己决不多说。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则是六经注我的典型,他为了阐发自己的理学思想,往往强古人以就我,《论语》中明明说的是“不违礼”,他却改成“不违理”,《论语》中说的是天,他却发挥说:“天即理也。”因此清代的学者就讥笑这种阐释方法,说他们是将“理”字做成一个大布袋,不管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塞。

另外,由于重在发挥自己的思想,对于《四书》的注解,往往显得过于简略,有时候直接引用前人的注释,未加考证,在训诂方面经常会有一些疏忽之处。而自从朱注成了权威之后,后世许多学者盲目尊崇,对于朱熹的这些疏忽之处,或避而不提,或文过饰非,引起了博学的清儒极大的不满。

清初有个学者叫毛奇龄,就专与朱熹为难,据说他做了一个朱熹的头像,放在座位旁边,每当发现一处朱熹著作中的错误,他就甩给头像朱熹一巴掌,附带加一句:“朱熹你怎么又错了!”

他的弟子们搜集毛氏著作中批驳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误的地方,集成《四书改错》一书,分22门类,旁征博引,蔚为大观。毛奇龄博学多才,生性好辩,又勤于著述,几乎将前代学者讥弹了个遍。他如此激烈地批评朱熹,一方面固然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其实也有政治投机的目的。不幸的是,没几年,清朝官方尊奉朱熹为圣人,并配享孔庙,毛奇龄吓得赶紧将书版销毁,以免惹祸上身。

到了乾嘉时期,考据之风更盛,朱熹的训诂水平,在这些乾嘉朴学大师看来,早已是小儿科级的读物,对于《四书章句集注》,许多学者已置于不论不议之列,一是不屑于,一是不方便,因为朱注仍然是官方认定的权威注解。《四库全书总目·四书章句提要》中的一段话,可看作当时学界对朱注四书的公论:

大抵朱子平生精力,殚於《四书》。……读其书者要当於大义微言求其根本。明以来攻朱子者务摭其名物度数之疏,尊朱子者又并此末节而回护之,是均门户之见,乌识朱子著书之意乎?

因此,虽然朱注有他的武断之处,有他的疏误之处,但是数百年来被奉为士人必读之书,朱熹的诠释已经形成新的经典,我们今天可以不同意他的理学观点,但是朱熹的理学思想所开创的文化思想史上的意义,无疑是不可磨灭的。

其实不仅如此,朱熹的注解,一向以简明扼要著称。这因为他博学多闻,文章也写得通达流畅,因此许多注文,都能用简易平常的语言,表达深刻明了的意思。且举一例: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第一)

朱注:“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子贡自以无谄无骄为至矣,闻夫子之言,又知义理之无穷,虽有得焉,而未可遽自足也,故引是诗以明之。”

子贡引用《诗经》中的语句,用意何在?孔子又为何如此赞赏?读了朱熹的注解,令人豁然开朗,而其语言之简洁,概括之精炼,也是历来的注家无法望其项背的。

因此,即使就纯学术的训诂方面而言,朱熹的阐释也是瑕不掩瑜,优大于劣。假如要揪学术漏洞,首先这是其次要之处,其次,诚如傅教授自己所言,前人已言之甚详,那么傅教授何以还是要写这样一部书呢?他说:

朱注自始至终都认定儒家说的是“人性本善”,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所在。他为了坚持这种观点,不惜在注解《论语·阳货》孔子所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时,公然质疑孔子观念含混,还引述程颐的话说“何相近之有哉!”我读到这种注解时,就发心要写眼前这么一本书,连带也对朱注作全面的批评。

还是先找到《论语》及《集注》的原文: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第二)

朱注:此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程子曰:“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

先撇开此处所引用的程子之语不谈,光看朱熹本人的注解,对于“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解释,其实是非常忠实的。《论语》原文并没有说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朱熹的解释也只是说其初不甚相远,只是后来“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从哪里可以看出朱熹公然质疑孔子观念含混呢?

傅教授又说:

我的用意是着重指出孔孟的基本观点是“人性向善”,因此人须真诚而主动地进行道德修养,连带也须承担个人对群体的责任,由此响应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志向。

原来傅教授真正认为朱熹错了的原因,是因为朱熹讲人性本善,而他自己则认为应该是人性向善。我不由想起了《论语》中子贡的话:“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第五)

孔门得意弟子已经说孔子谈论人性的地方,不好明白,傅教授生在两千多年后,何以竟能那么确定地认为孔子所主张的是人性向善呢?何况对于人性的探讨,从先秦以来,就有不同的观点,有的认为人性本善,有的认为人性本恶,有的则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取决于后天的生长环境。这些关于人性的观点,本来可以各自言之成理,何以傅教授一定要认为朱熹错了,而自己对了呢?更何况,试问假如人性天生有倾向于“善”的趋势,岂不就可以说是“人性本善”么?为什么一定要同室操戈,只可说人性向善,而大加讨伐“人性本善”呢?

最后,再谈一谈关于《四书章句集注》中四书的排列问题。在序言的开头,傅教授说:

“四书”依据朱熹的编排顺序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本儒家经典。

其后又说:

朱注四书在“四书”的排列顺序上即有违常理。就算我们接受朱氏所说,以《大学》为曾参所作,并以《中庸》为子思所作,但是怎么能将它们置于《论语》之前?并且有关前二书的作者问题,从来就没有得到共识与定论。

傅教授认为朱熹对于《四书》的排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样的顺序不符常理。殊不知朱熹原著的排列顺序并非如此,而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后人出于刊刻阅读的便利,才将《中庸》提到《论语》之前(现在通行的《四书章句集注》,其顺序也多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只要稍微读一下《四库全书总目·四书章句提要》就可以知道的,那上面说:

原本首《大学》,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书肆刊本以《大学》、《中庸》篇页无多,并为一册,遂移《中庸》於《论语》前。明代科举命题,又以作者先后,移《中庸》於《孟子》前。然非宏旨所关,不必定复其旧也。

其实朱熹如此安排,是有他的深意在的。他说:

“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級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見,初看亦难。《孟子》有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后方宜读之。”(《朱子语类卷》14)

他的学生黄榦在给朱熹做《行状》的时候,也说:

先生教人以《大学》、《语》、《孟》、《中庸》为入道之序,而后及诸经。以为不先乎大学,则无以提纲挈领而尽《论》、《孟》之精微;不参之以《论》、《孟》,则无以融会贯通而极《中庸》之旨趣。

其实《四书》本来就是四部不同的书编合在一起,编著的人大可根据自己的见解,排列其顺序,并非一定得按时间先后来排列。如果一定要按时间先后来排列,请问傅教授,又该如何排列呢?因为诚如傅教授自己所言:“有关前二书(《大学》、《中庸》)的作者问题,从来就没有得到共识与定论。”

记得以前读过一则诗话,说两个人在谈论杜甫的诗。其中一个列举杜甫诗中写得不好的句子,并说应该如何如何改。另外一个人听了,说:你的诗中也有许多劣句,你放着自己的诗句不改,却去替杜甫改句,就好比耕他人的田,却荒了自己的地。

同样,与其花费那么多的时间精力,煞费苦心地揪朱熹的错,不如认真反省,好好将自己的著作多加推敲斟酌,以免贻误后学——更何况是用了这样一个居高临下、赫然醒目、哗众取宠、混淆视听的书名呢!

总而言之,朱熹当然有错,但这些错,相对于他的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何况前人对于朱熹的这些错,早已考证甚详,大可不必拾人余唾,再写这样的一部书。其次,短短的一篇《序言》中,傅教授就出现这样一处硬伤,而且很低级,而且是出现在一本书的开头(《序言》)的开头,真可谓“开篇即误”。再其次,为了吸引读者眼球,打开市场销路,起这样一个缺乏学术理性的书名,显然与傅教授的声名水准大不相符。大学者黄宗羲曾说:“士大夫不耐寂寞,何所不至!”为毕生声名计,为自身羽毛计,傅教授都应当亟将此书付之一炬。

言而总之:傅佩荣,你错了!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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