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外史之：吴进中项（评注版）
前引：自《吴进中项》一文出，颇受友人好评，然或者以为此乃余因久未中项目而作文自嘲，并表以同情，则未达余之本心。故略加评注，一则以资自解，再则以发挥其言外之意。余涉世未深，小说中所写，皆臆想之言辞，非亲身之经历。然文学创作本可与现实不同，现实未必如此黑暗，而余之所写，却大可出以夸张之笔，一把戏谑，满纸荒唐，惟读者鉴之。
学林外史之：吴进中项（评注版）
（题评：古有儒林，今有学林；古有范进，今有吴进，古有八股举人，今有项目职称，名称互异，性质则一。牵合巧妙。）
吴进这几天很郁闷，前天在跟很久没有联系的一个同学QQ聊天，那同学告诉吴进，目前她手头有五六个项目，同学并且略显清高（略显清高四字妙。）地说：其实凭我的关系，本可以弄到十来个的，在关心我的领导看来，我已经是不可救药的了。（关系二字不可轻易放过。见出项目可以关系得。）那一时刻吴进没有了呼吸，因为照此比例类推，吴进感觉自己应该是一具冢中枯骨。（死十几回也够了，一笑。）回想自己，博士毕业十年多了，至今一个科研项目都没申请到，而他的同学，这个昔日在他看来并无过人之处的同学，竟然有着五六个项目！那该得有多少经费呀！想象着同学钵满盆满的钱袋，吴进情不自禁地吟叹起来：同学少年都不贱，手抓项目勤捞钱。（是企羡语，非嘲讽语。）
感慨归感慨，生活还是要过。老娘八十寿辰转眼就要到了，到时候又得好几千；女儿前几天已经委婉地告诉他，再不交学费，老师就要来家访了。这十来年，靠着自己每月三四千的死工资，老婆又没有工作，在家专门照料父母小孩，吴进的窘困，可想而知。有时候想想，自己堂堂一个博士，还不如街头卖水果的小贩活得舒心。每思及此，吴进便一阵心酸感叹。十来年了，自己还是一个讲师，面对着周围同事异样的眼光，家里老婆鄙夷的神色，吴进想上吊的心都有了！（项目即尊严。没有项目便不受人睬，见得世风如此。）没办法，谁叫自己没本事，申请不到项目呢？项目申请不到，就没有经费，项目申请不到，便也无法晋升职称，而这一切，都跟自己的收入休戚相关的。同教研室的同事，甚至连今年新来的小马，也都申请到了教育部的青年项目，经费是20万元！20万元啊，那可是自己4年的工资！吴进只能怨天尤人，依旧每天回家看老婆的脸色度日。
其实吴进也并不是没有努力，早在五六年前，他便构思了一个课题，是《论李白的诗歌成就高于杜甫》（如斯之人即有如斯之题，妙。），在吴进看来，这应该是一个很有开创性的研究课题（开创性三字，令人绝倒。文无第二，李杜本不可强分优劣，而乃长篇大论，证其高低，其荒唐可笑不待多言，而乃自以为有开创性，见其不学，亦影射出所谓项目之无稽。），但就是中不了标，尽管他学着曾国藩屡败屡战的精神，今年不来就明年，明年不来再后年，可是四五年过去了，依旧还是没有中。（如斯之题，没有中本当然之理，然没有中之原由，并非以其荒唐无聊，益见嘲讽之深。）院领导每次开会，都要有意无意地强调科研的重要性，尤其是一再地鼓励大家一定要申报项目，因为只有项目，才是衡量一个教师的科研能力的标准。等等如此之类的话，吴进都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到后来，吴进开会的时候就尽量找种种借口不去，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不想再听到这些在他看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重复了千遍的话。
这一天上课回家，老远就听到家里欢声笑语一片，原来是吴进的丈母娘来看他们了。这几年来因为生活拮据，吴进的老婆没少向她父母开口，当然是借，积累下来，应该也有七八万了，吴进很感激，尽管丈母娘的闲话有时候听起来有些刺耳羞脸，不过只要不逼着吴进还钱，刺耳羞脸也还能忍。
丈母娘看到吴进回来，就说：吴进，今年怎么样？有希望么？（不须多言，即可知丈母娘每年皆关注吴进中项与否。）吴进假装糊涂，说：什么有希望？
项目啊。还有什么？丈母娘对于吴进的装傻有点不高兴。吴进更不高兴，可是当然不便表露出来，便说：哎，看看吧，可能有希望吧。丈母娘对他的敷衍的答案并不满意，说：有希望，有希望，年年都说有希望，年年都让人绝望。吴进躲开丈母娘的嘟囔，自己跑进小屋，检查女儿的作业去了。
有一天，和同事闲聊，无意中聊到彼此申报的课题情况，吴进把自己的那个课题名称告诉了同事，并抱怨教育部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么有创新性的项目，竟然不给批准。同事在得知吴进连续四五年都没有申报成功之后，略微思考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悟，一拍大腿，笑道：吴进，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倒霉了！为什么？吴进急忙追问。好在同事只是卖弄了几分钟关子，便开始道出秘密：我们现任的教育部长名叫杜占江，自称是杜甫的第60代贤孙，听说还有宋版的祖谱为证呢。你竟然论证李白的诗歌成就高于杜甫，这不明显跟他的先人过不去么？换成我我也不给你批！（同事不从项目之内容及意义找原因，而以教育部长说事，见其不学，亦见其平素之善于钻营。）吴进狠狠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哎——呀，哎———呀——呀，我真是脑子进水泥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还屡败屡战呢，战个串串！痛定思痛了半天，吴进对同事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感激，并连连感叹：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诚然，苟善于逢迎拍马，有时甚至不须读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吴进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他匆匆跑回家，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也是他丈母娘赞助买的，将自己多年来申请的项目名称，主语与宾语调了个位置，变成：《论杜甫的诗歌成就远高于李白》，（一远字妙！见其中项之心之切，亦见其迎合力度之高。又，题目之内容与实质本不重要，故可翻云覆雨，任意揉捏。折射出学林之所谓项目，多数乃为经费、为职称而造。）当然，论证的过程也需要作相应的改换，这花了吴进一整天的时间。（如此颠覆性之改动，乃仅用一天时间，无乃太短？）大功告成之后，吴进的脸上显现出久违的光芒，“今年应该是真有希望了吧？”想象着自己项目中标以后的情景，吴进兴奋得浑身发抖。偶尔也会想起有一次对面走来一个娇艳时髦的女郎，吴进盯着多看了几眼，结果遭来对方一个鄙夷的白眼。吴进当时自卑地移转目光，低头躲闪而去。“小样，等我项目中标了，给我做小三我还要考虑呢，哼！”
正痴笑着，突然头上挨了一下，老婆本在厨房做饭，看到吴进异常的神色，以为中了邪，便赶过来，吴进从云里雾里落回地面，急忙抬头，老婆手里兀自提着菜刀，自己头上挨的那一下，来自它的木把。吴进把今天与同事的聊天记录复述了一遍，并趁机诉说自己今天如何辛苦，不过总算是有了成果云云。老婆大喜过望，兴冲冲跑回厨房，卖力地做起饭来。
当晚，吴进躺在床上，仍然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整个神经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久久无法平静。也许是老婆晚上的饭做得特别好吃，吴进多吃了一碗的缘故，此时吴进体内涌上一股多余的能量，这股能量令他起了一些人类本能的反应，于是舒展脚跟，碰了老婆一下，这是一个暗示性的动作，若在以往，老婆总会做姿做态，一会推说太累，一会推说要看电视，或者干脆直接背对着他躺着，给他一个近在咫尺却远不可攀的背影。总之就是不让他轻易得逞。但今天出乎意料的是，老婆竟主动配合，似乎又回到了初婚时那种如胶似漆的激情。（一有希望中项，妻子态度即大转弯，人情如此，可叹，可叹。）
春种秋收，2月份报上的项目，7月份便有结果，不数日即是公布的日子。这天，吴进早早地吃过饭，打开电脑，连上网络，登录教育部的网站，却是要9点才正式公榜。吴进耐心地等着，其间刷新了无数次页面，终于显示出了项目公布名单。吴进一个一个往下拖，看到了院长的名字，哇，又是重点项目，经费500万；又看到自己教研室主任罗教授的名字，罗教授去年也上了一个，天天向教研室的同仁们诉苦，抱怨自己项目太多，忙不过来，不过他倒是从来不提经费用不完，似乎项目害苦了他，今年又上了，估计又要听到几番得意的怨言了。（注意院长、重点、教研室主任三个词，照应开头“凭我的关系”一语。）吴进右手按住鼠标，又耐心地一个一个往下拖，快到底了，还是不见自己的名字与课题。就在吴进即将绝望骂娘的时候，突然，几个熟悉的字眼蹦入他的眼帘：《论李白的诗歌成就高于杜甫》。这不就是自己执著申报了近十年的项目名称么？（一见此题目，忘忽所以，未细想自己题目已改。于情理亦属自然。）对于这几个汉字，他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敏感得不能再敏感了，似乎这十二个汉字已经成了他的私人附著物，一旦连在一起出现，就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苦苦追求了十年的项目，现在终于申报成功了，吴进的心情，即使文豪如李白杜甫，也要搁笔感叹无法表达万一，其激动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吴进如世界杯足球赛上初次进球的国足运动员一样，长长地大叫了一声，同时双手齐挥，做了一个漂亮的拳击动作。或许是太得意了，吴进的这个挥拳动作过大过猛，竟然碰到了网线，把网线扯断了。（要让他先空欢喜一场，故须先有此插曲，构思巧妙，情节亦自然！）不过万分激动的吴进，此刻当然并不以之为意，重要的是，他，吴进，中项了！而且经费100万！他从此不再是过去那个负债累累的吴进，也不再是那个在老婆的训斥面前只会默默忍受的吴进，他是未来的三有新人（有房有车有小蜜），他是未来的副教授，教授乃至博导！总之，吴进出人头地了，他在学院里，可以说彻底地已经立住了脚，再没有人，包括院长，敢给他脸色看了！（项中自有黄金屋，项中自有颜如玉。三有新人四字妙！见出学人之低俗。）
想至此，吴进又禁不住一阵大叫，如捕住猎物的狼发出长长的嗥鸣。老婆正在隔壁房看电视，听到吴进这边状况似乎不太正常，闻声赶来，得知这个天大的喜讯之后，一把将吴进按倒在床上，如暴雨般一阵狂亲。
吴进实在太兴奋了，还想仔细看一看项目公布的具体情况，但网线已被他不小心扯断，他们夫妻俩又都是电脑盲，一时之间，上网是无望了。老婆说：瞧你，激动个啥？煮熟的鸭子还怕它飞了不成？走，中午去豪客来吃牛排！若在以往，吴进定会一口否决老婆的提议，但如今的吴进可不是昔日阿蒙，他应该改头换面，从此吃香喝辣，漫说是牛排，就是龙虾，大闸蟹，也照样吃得起。（中项，一切因你而不同。）
中午，吴进一家三口（老娘心痛钱，坚持自己一个人在家吃稀饭）在豪客来享用了一顿愉快的午餐，女儿连连感叹：爸爸爸爸，我们都好久没来豪客来了。（见出此君之困窘。）吴进笑着说：没关系，乖女儿，以后我们会经常来的。要相信爸爸哦。（此句妙。一哦字，令人想象其得意之情。）
回到家，已是一点光景，吴进有午休的习惯，便倚靠在床上，和老婆一起看电视。恰好教育台在做一个学术界的名人采访，这天采访的正是教育部长。主持人介绍说：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新任的教育部部长李小白先生（新任二字，极为重要，不可轻易放过。），李小白先生是唐代著名诗人李太白的第61代贤孙，果然是名门无弱子，李小白先生不仅能填诗作词，而且学术著作等身，影响巨大，现在……
咦，教育部部长不是叫杜占江吗？难道换人了？吴进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点不对劲，仔细一想，突然感觉刚才电脑网页上显示的项目名称好象是《论李白的诗歌成就高于杜甫》，但自己今年明明已经改成了《论杜甫的诗歌成就高于李白》，难道……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吴进顾不得习惯性的睡意，也顾不得老婆诧异的询问，披上外套，匆匆赶往附近的网吧，办好卡，就近开了一台电脑，重又登上教育部的网站，进入系统，拖到网页底端，刚才见过的那个课题名称重又显示在眼前。吴进擦了擦眼镜，睁大眼珠仔细看去，题目果然还是《论李白的诗歌成就高于杜甫》，再往下拖，于是项目申报人的名字也出来了，是：某某学校某某学院杨乙己。（乙己一名起得妙！古有孔乙己，今有杨乙己。孔乙己窃书，杨乙己窃项，同是学人中之卑劣者。）
吴进眼前一黑，中午还没消化完全的牛排从食道里逆涌上来，卡住了喉咙。吴进一口气没咽过来，倒在电脑桌上。
这个杨乙己，就是那一次与吴进聊天，并告诉他教育部长是杜甫第60代孙子的同事。（吴进与同事谈话之后不久，教育部部长即已换姓为李小白，吴进不知，而其同事知之，故得以窃其项目。以如此荒唐之题目，竟能中标，所谓项目者，其学术性可知矣。又，部长姓杜即十年不中，改姓李则一年而中，亦可见项目之内容与结论，并不重要，能得上头之欢心，乃是真重要。）
2011年1月10日凌晨1点半写定，大笑三声。（大笑三声，而非大哭三声。故知作者写吴进，乃所以嘲其钻营与不学，非悲其穷困与落拓也。）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