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邦和谈古诗教学的不同学段与不同深度

古诗
教学的不同学段
与不同深度

成人读诗尚且容易堕入各种误区,那我们的老师应该如何带领孩子们走进古诗的世界呢?古典诗歌教学是中小学语文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比较富于难度的一个方面,如果没有形成比较正确的教学理念,自然不会有良好的教学效果。

古代诗歌在语言媒介方面除了诗经、楚辞有些比较古奥的文字之外,字面的阅读并无太大难度,难度在其意境、意象的把握,以及对作品所蕴含的思想感情的领会。诗歌作品往往是作者的思想感情以精粹短小的语言形式浓缩凝练地表达出来,把那些复杂深厚深刻深邃深沉的人生体验藏了进去,诗歌鉴赏活动因而大多表现为对作品内蕴的深入挖掘和演绎阐释。

一首二十字的五绝,例如柳宗元的《江雪》,字面平白,似乎毫无难度,分析文章却可以长篇大论,成为古往今来人们不尽解读的经典,关于这个作品的研究论文已经可以集成一部厚书。像《江雪》这样意蕴深邃的作品,以中学生更别说小学生的人生经历,是不可能真正透彻理解的,有些作品需要读者用一生的生活阅历来反复咀嚼才能逐渐悟解。

例如宋之问(一说李频)的一首五绝《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语言浅近,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都可以无障碍阅读,意思也可以大致理解,但是二十个字字字如重锤地敲击人的心弦的那种感觉,可能只有到了经历过离乡背井或者重大人生变故以后,才能够更加深切地体验。一个异乡谋生的人,如果季节变换却多少年没能回到老家,音书断绝,信息全无,自己也鬓边添雪,甚至可能一事无成,老来还乡,走到村边,满眼陌生,不见熟人,多么担心开口一问,便听到许多的噩耗,这样的内心体验,是向别人借不来的,须得自己到了那种情境,“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两句儿时便已熟记的诗句,突然跳上心头,才真正懂得了其中的意涵,不由得佩服诗人的语言功力,抓住了那种极为复杂微妙的心理状态,说到了人的痛处

说孩子们因为人生阅历的浅薄因而不能透彻领会那些文字平易却内涵深邃的作品,并不是说中小学就没有必要让孩子们学习古典诗词,相反,正因为这些作品文字平易,就降低了孩子们进入的门槛,而且诗词作品朗朗上口,易记易诵,让一批优秀的诗作存入孩子们幼年大脑褶皱空白的记忆空间,可以让他们的心灵很早就接受诗美的浇灌,在优秀诗篇丰富文化蕴含的精神世界里养育人格不太懂没关系,慢慢来,一个孩子的记忆库存不但内容丰富,而且文化含量很高,美学品位很高,是非常有益于心智的健康成长的。

有位别的专业的老师多次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锄禾日当午”这首诗,小学就学了,中学还在讲,大学还可以讲,你们怎么讲?这还真的是个问题,值得回答。

文学课程的学习内容,与自然科学的学习内容,一个重要的区别是,层级梯度并不特别严格分明,小学都学过的东西,博士阶段还在探讨,古典诗词学习方面尤其如此。有些古诗经典可以放在小学,也可以放在中学,“床前明月光”“千山鸟飞绝”“春眠不觉晓”那样的作品,到大学课堂还会提起,甚至专门分析。但放在不同的学段,深度是不同的

就以“锄禾日当午”这首诗来说,它通常已经出现在小学阶段,并被列为必背篇目。这首诗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以正午烈日下农夫劳作的辛苦,告诉孩子们粮食来之不易,粒粒粮食,滴滴汗珠,应当珍惜。小学学习的时候,识记几个过去没学的生字,学到一个生动的联想,背得一首朗朗上口的古诗,把其中道理讲给学生,让孩子们形成尊重劳动爱惜粮食的意识,似乎就够了,完成了教学任务。

这首简单的小诗,还可以求之更深么?或者说更高的学段甚至大学还可以讲么?是的。随着年龄阅历以及与此相应的接受能力的增长,如果知道了关于这个作品的更多知识背景,那我们面对的将是一个复杂的学术性的研究课题。

假如孩子们知道这首诗本来是《悯农二首》,我们读的只是其中一首,另一首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诗意还会仅仅是要节约粮食这么简单么?我们可能已经进入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的思考,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会让辛苦劳作的农民还养不活自己呢?农民问题始终是中国社会一直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历史上千百次的农民起义或者农村动乱甚至就在这里找到了原因

很可能就是因为触及了如此严重的社会问题,古代专制社会的统治者并不乐意见到这样一些似乎危言耸听甚至劝人造反的文字,传说当时作者李绅的同僚就曾欲以《悯农》向皇帝告他的刁状。古诗的幼教读本也会心有疑虑,担心孩子们幼小的心灵理解不了这么残酷的现实,事实上我们的小学教材一般也不会入选《悯农》的另外一首。这时的讨论,深度就不同了吧。

而如果我们把《悯农》二首与作者李绅的人生事迹联系起来思考,我们还将发现一个令人遗憾的现象,那就是这位如此有怜悯之心的人后来做了朝廷重臣,却性情刚愎,好结朋党,人品官声都不怎么好,虽然网上流传的他生活奢侈每顿都要吃鸡舌的故事查无实据,应属讹传,但这些讹传之附于李绅可能跟他的人品官风还是有些关联。这时我们已经进入作家的专题研究了,而且涉及一个悖论,一个写出了关怀民生好作品的作家(特别是早期),未必一定会成为一个人品很好的官员,这在文学史上并非孤例,这又已经是一个文学理论应该去解释而且涉及多学科的艰难命题了。此外,李绅是唐代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之一,把李绅及其作品置于唐代以白居易为杰出代表的新乐府运动之中来研究,也是一个文学史的重要学术课题。

我举例说明古诗教学要面对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并不是说要把这些内容都塞进中小学教材和中小学课堂,过于复杂艰难的东西肯定是少儿不宜的,我们的古诗教学在小学阶段主要是完成识字任务的同时,让孩子们记诵一批经典,并初步接受人文与审美的熏陶,而不能求之太深,高中学段可以稍微丰富复杂一些了,但仍须控制难度和深度

但我们老师却可以知道得多一些,理解得透彻一些,以便在不同的学段游刃有余地把问题讲到不同的深度,或者推演到不同的领域,而学生对这些文学话题也有一个随着年龄增长知识积累识力发展而不断自我深化认知的过程。

作者简介

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华中师大文学院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主任、文学院副院长。湖北省古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三国演义》学会会长,湖北省《水浒》学会副会长,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李贽学会理事。

教育部语文教材审查专家,湖北省教育厅基础教育教材审定委员会委员。主要学术论著有《明清小说史》、《在文学与文化之间》《中国散文大辞典》(元明清部分)、《媛诗九美》、《明清小说名篇笺评》等。

2014年进入文华学院,担任文华学院人文学部中文系主任,在文华学院创立湖北省非遗研究中心并任该中心主任。


研究古典文学,关注语文教育

反思传统文化,建设现代文明

谭邦和教授文章链读:

今人读古典,“跪下去就没救了”

语文课程改革中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

不能只读一种书(附推荐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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