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公公
【张亚凌,教师,《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考阅读文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散文集《回眸·凝望》一书获第二届杜鹏程散文优秀奖,《时光深处的柔软》入围“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随笔
我没有见过公公,是婆婆转述的。在她的转述里,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女人。
公公
文‖张亚凌
我没见过公公,他老人家是在婆婆反反复复的述说中出现在我的脑海:先是模糊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以至于后来我竟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已经一起生活了好些年。
婆婆说,我这人,巷里的人都说是个“福人”,一辈子没操过一点心。不管那些年家家户户有多穷,只要我想花钱,你大就没为难过我……
婆婆说这些话时一脸沉静,眯缝着眼睛瞅着一个方向。眼前的我似乎不存在了,她那眼神已经带着她的心儿去了属于她和公公的过去。慢慢地,笑意从嘴角、从眼角绽开,布满老年斑的脸,也活泛起来。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好久,婆婆又会继续她的话题。婆婆给我说公公时,总是断断续续,——她的述说里拉着一段段往事,得走走,歇歇,再走。
我爱热闹,爱赶集。婆婆又说,给你说真的,妈没上过学,遇事脑子有些乱。每次出门前,十块、五块、一块、哪怕两毛,你大都把钱从大到小,给我叠得平平展展,塞进我的包包里。临出门还老叮咛我,彩霞妈,你想要啥就买,不要心疼钱。
婆婆说,你大老爱说的话就是,“宁叫人糟蹋了钱,不要叫钱委屈了人”。我一出门他就给我叮咛,叫人听了,还以为咱屋里有多富足,其实是穷得叮当响。即使说到“穷得叮当响”,婆婆也是满脸笑意。是不是回首时,从苦难里捞起来的往事也变得甜蜜?你大那个人呀,就是自家舍不得花一点钱,出门馍馍一装,连一碗饭都舍不得吃,就是对我舍得。
人不要和人比,一比,就有了高低有了长短,心里就不平不静了。咱女人家,只要自家男人疼自家男人爱,就值钱没多少了……
婆婆说这话时,好像压根就没把我当成她的儿媳,像给亲密的小女友说贴心话。看婆婆满脸荡漾着幸福,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回忆可以滋润一个人,从心里到脸上。
“赶集”这件事,不知婆婆说了多少遍,说时,婆婆有时会满脸带笑地瞅着窗外,好像公公就在窗外瞅着她,引她逗她。我感觉到,每一次讲述,婆婆总能从细节上添进新的内容,——或许是每次赶集都有细节的差别吧?
“那时候,攒一点钱能挣断筋。有的人吃公家的饭,一月才挣十几块。”这句话的插入,极大地丰富了我的想象。是婆婆年轻时日子过得很滋润,还是公公将婆婆当做自己的小公主般倾情呵护?
“再不叫我媳妇花钱叫谁花?钱花了就不是过路钱了,就是自家落下的。”婆婆说跟她一同赶集去的女人经常开公公的玩笑,说他真舍得给媳妇钱花。从婆婆转述的语气里,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大气,婆婆的自豪。
“你给我买啥?你和娃吃好就行了。”公公接过两个油糕,满脸都是过意不去,“你跟娃吃啥了,叫我看看,——得是又舍不得花钱了?”在婆婆的讲述里,我似乎看见了公公脸上的嗔怒。
我觉得,婆婆在一次次回忆中越来越多地找回了当初的细节,越来越细致地再现了当时的情形,当说到在自己快出门时公公紧走两步赶上来给她拽平衣领时,那种羞涩的甜蜜的笑,哪里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脸上该有的?
婆婆说,冬天没活干,人也清闲。你大不喜欢串门子,就爱在屋里做一些零碎活:拿麦秸缝成好多箅子帘帘,够我明年用一年;锅刷子呢,用高粱杆的前稍做,一把又一把齐整整地放着;新扎的扫帚,连把儿,都用布裹了一圈,怕扫地时扎手……
婆婆说,你大那人就闲不下来,连我一个婆娘家的活他都做完了。每次早晨起来,先把院子一扫,下来就烧炕,烧得热乎乎的,我坐上一天都不凉。到晚上,他就再煨了一些柴火,一晚上都是热乎乎的。冬天只要他在家,我一天都不要下炕,饭都做好端到炕沿上……
婆婆一次次的回忆,一次次丰满着公公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从模糊到清晰乃至如同此刻就生活在我身边的一个人!
公公已经走了多年,这些年里,婆婆是幸福地浸泡在对公公的回忆中,还是很痛苦地生活在思念时的孤单里?我真的无从知晓,我能做的,就是倾听她老人家自语般的诉说。
婆婆说得对:女人,只要自家男人疼爱,值钱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