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位作家共话后疫情时代文学,世界与生活的伟大之处是否还未被发现?

曾经,我们疫情囿于一室,不能自由远行,是文学和阅读、是对诗意和远方的遥望,让我们身隔千山万水,却天涯比邻。在日前广西师大出版社及其旗下品牌世界·观联合水印长廊等机构举办的“秀峰文学论坛”系列文学活动上,四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评论家以文学的名义聚集一堂,共话后疫情时代文学的可能。

“我爱生活,我叹息一切美好的瞬间的短促。只有文学才能使其美好的瞬间与永恒连接起来。文学是一种特殊的记忆形式。文学就是怀念,文学就是青春,文学就是人生的滋味,文学就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文学就是生命所剩的一切。”作家王蒙的话代表了所有爱文学之人的心声。

后疫情时代文学的可能:

文学创造着一个世界、一种生活

王蒙:文学不仅纪念着生活,也在创造理想、创造生活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对于文学有一种悲观的看法。但我们不要忘记,语言是文学的符号,语言也是人类思维的符号。人类的一切思维包括理性思维、认识思维、形象思维、情绪思维、想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信仰膜拜终极思维都离不开语言,正是有了发达的语言才有了发达的思维。文学是思维的艺术,文学是思维的桥梁、路径,热爱文学的结果是让你关心社会、热爱生活、热爱科学、热爱历史,追求真理,也热爱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东西、一切变化。

文学实际上正在满足着生命的需求、满足着人生的需要、弥补着人生的某些缺憾。个体的生命会结束,人在经历生活的时候,生活也正在逝去。文学变成了生命的一个遗存,变成人生的一个痕迹,变成对时光的一个挽留,变成对你所经历的一切的纪念。

文学不仅纪念着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在创造着理想、创造着生活。一个词创造着一个新的世界,一个词创造着一种新的精神感受。很多词语:如永恒、真理、完美、道德、贡献、牺牲、深邃……都不是容易看到摸到的,这些都要借助于语言和文学的创造。正是在语言里,你经历了一个你现在的世界,也获得了一个你所希望知道而没有得到的世界。

文学是我们在创造一个灵魂的家园,艺术的世界也正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文学是不会消亡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们离不开文学,人生离不开文学,文学也离不开人民、离不开读者、离不开时代。

李敬泽:正是在我们的没看见中,才存在着文学的伟大之可能性

疫情时代,人们处于幽闭的时候,一个人和世界的联系进入一个非常特殊的状态:你和世界没有直接的联系,但通过手机网络世界又以更强大的强度来碾压着你,人与人之间也处于一个奇怪的状态。这时候我就在读杜甫,你会发现杜甫说的不是一千年前的事,而就是我们现在的事:人和他的亲人之间、和他的世界之间那种既脆弱又亲切的联系,那种经历了惦念和遥望之后终于见到一面的深沉的情感。在这种时刻,我们可能真的会意识到为什么杜甫是伟大的。

如果没有杜甫,我们对于安史之乱所能够知道的可能就是历史书上那些简单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有了杜甫,他的诗记录了十几年的漂泊和奔波,在路上所见的人和情景,他的病痛、他的思念、他的忧虑、他的极其复杂的所有情感。在杜甫之前,人的生活世界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不会被写到诗里的,杜甫之伟大就在于,现在的人习以为常的东西是从杜甫开始的,杜甫打开了我们中国人感觉系统里的那个盲区,他第一次把中国人的人生完整地放进了诗里,或者说他第一次照亮了中国人的人生。

今天我们谈论“后疫情时代文学的可能”这个话题,但我觉得,不管什么时代人要面对的还是那些事,那些基本的、珍贵的情感。我们可能更需要想一想,在看待问题的时候我们有可能没看见什么?正是在我们的没看见中,才存在着文学的伟大之可能性。

韩少功:人类历史上的学习,从来都是充满着误解,包括创造性的误解

我们不必因为游戏性、娱乐性文字挟互联网大势而来,就以为这是“互联网﹢”的文学高科技,于是哀叹文学的经典没意义了。人类识字率的提高,只是增加了文字游戏者、娱乐者的结构占比,并未改变文学的基本规律。天不变,道亦不变。人性还是一如既往的丰富,既需要游戏和娱乐,也需要关注现实和灵魂,需要经典文学作品对此形成的精神回应和文化引领。在某种意义上,在文化素养的中、高层面,严肃也是一种娱乐,严肃的感受和思考也富有乐趣,换句话说,文学经典的尺度既不能滥用,也不能取消。

有了互联网以后,文学的形式必然会有所不同,但也不可能消失无踪。换一角度看,电视剧不就是新的小说吗?博客、贴文、段子不就是新的散文吗?流行歌曲不就是新的诗词吗?即便有人宣称眼下已进入“读图时代”和“镜头时代”,我们似乎也不必要为文字的前景而担心。文字这种基本的认知工具是消灭不了的,文字之学,所谓“文学”,也是消灭不了的。我们毫无必要杞人忧天。

现在还有一些新的说法,比如说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将来人类不仅不需要文字,甚至可能不需要任何阅读和学习了,一个生物芯片就可以给我们装入N个图书馆,使我们无所不知。我对此说法是深表怀疑的。因为学习从来就不是严格的复制。人类历史上的学习,从来都是充满着误解,包括创造性的误解;充满着折扣,包括创造性的折扣;所谓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六经注我、想入非非等等,是一个能动、变异、发散、再造、人性化的过程,充满着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实践过程,即“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过程。所以,再厉害的生物芯片和大数据,也不可能替代这样一个无穷大的过程。

周晓枫:文学通过影响和改变我们的内心,改变世界的模样,改变未来的模样

我想讲一种我们童年时阅读,但到了成人期被我们完全抛弃了的文学体裁——童话。童话中有一种非凡的缓释力量,可以像缓释胶囊一样持续发挥着效力,所以它未必是一种很简单的启蒙意义的文学样式。真正有力量的童话是可以渗透一生的。儿童文学是非常值得尊重的一种文学,当你作为成人写作者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时候,你发现它要求得更多,要求那些在成人文学里比较稀有的东西,比如好奇,比如天真。好奇是你对这个世界饱满的向往和渴望,对他人了解的那种诚挚。天真就像你拿着的一把钥匙,我们内心的天真和手边的钥匙一样,不让它遗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

童话作家把脑子里看不见的想象力的真实变成了纸页上被我们看得见的真实。整个文学难道不都是成人童话吗?文学即便显得徒劳和无用,但它让我们眼睛里有光亮、头脑里有想象、灵魂里有趣味、生活里有诗意。文学通过影响和改变我们的内心,改变了世界的模样,改变了未来的模样。

聂震宁:民族文学要发展,阅读力是最重要的基础

文学创作从阅读开始。如果想做一个作家,需要的是对人生的一种体会、体验。文学,首要的是文学阅读力。我们的阅读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所在。阅读的重要性归根究底,不仅是掌握知识、获取信息、接受精神的熏陶等,而是做一个仁义的人、智慧的人、有信誉的人、正直的人、勇敢的人,都必须懂得学习。民族文学要发展,阅读力是最重要的基础。整个国家的文化的发展从阅读开始,民族文学的发展要从阅读开始。所以要提倡全民阅读,来提高国民素质,提高我们社会的文明程度。

王跃文:小说创作要尊重艺术规律,就是要有依据。

凡是有人的思想情感、行为介入的文学写作,都离不开虚构。文学创作要尊重艺术规律,在我看来,如果说小说创作要尊重艺术规律的话,就是要有依据。第一,现实依据,现实是我们进行文学创作最大也是最根本的依据。第二,文化依据,马尔克斯正是因为把亡灵文化、民间传说等手法糅合在一起,才有了《百年孤独》,这就是文化依据。第三,逻辑依据,作家的艺术手法其实和我们人类的认识水平、发展阶段是有关系的,创作也是需要讲求逻辑的。第四,心理依据,这样作家所有的内心描写才能真实。第五则是艺术经验依据,种种写作手法的融合都是建立在我们的过去艺术经验的基础上的。

马尔克斯

李洱:我们要从未来的眼光看今天,我们是未来的剧作家

马克思说:“我们既是历史的剧中人,又是历史的剧作人。”这是否可以给出一种启示,我们要从未来的眼光看今天。现在有个词叫“未来已来”,仿佛我此时此刻站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的节点上,我才回忆历史,其中有一段时间是我经过的,有一段历史是我没有经过的。我经历和没经历的历史,都需要把它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当中,放在中国文化的环境当中,放在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中,甚至像一些小说所展示的,需要站在另一个星球上看地球上所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是剧中人,我们是剧作家,我们是未来的剧作家。

笛安:故事是人类经验的最大公约数

我是一个写故事的人。故事是什么?故事是人类经验的最大公约数,人类在不同的世界经历各种各样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其中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故事就是储存这些共通经验的类似于法器一样的东西。文学让来自不同时空的读者产生交集和共情的一种办法,就是碰撞到共同的经验。我对自己工作的骄傲是,我一直参与着铸造这个法器的过程,这是世世代代要做的工作,我不太关心它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义,对于我有意义就够了。

每一个作家的梦想,都想要证明他铸造的这个法器是管用的,至少在不同的时空的长河里,对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未知生命而言它是管用的,这是一件非常迷人的事情。

多媒体互联网时代,文学还有用吗?

林森:文学是很多其他艺术门类的基础

其实我们在问“文学还有用吗”的时候,应该反过来问,如果我们没有文学了,这个世界会变得怎么样?我们设想一下没有文学会变得怎么样,没有文学,可能我们的绘画没有了,以文学为母本的电影或者电视、改编自诗歌的音乐也会消失。显而易见,文学是很多其他艺术门类的基础。

陈楸帆:文学有可能是一种终极的信仰

当我们说文学有没有用的时候,其实我们陷入了一个问题的框架,就是把很多东西分为有用和没用。“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很多东西的用与无用没有办法从非常量化或者用功利主义的心态去衡量,文学就是这样的一种形态。

当我们需要超越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界限,超越不同的语言、文化、宗教信仰、种族之间的界限时,我们要去建构起一种共同的认知,也可以说是某种信仰。文学有可能就是一种终极的信仰,在这种信仰之上,人类可以存在并且有希望去突破我们肉身以及时空的界限,去到更遥远的地方。

邵丽:文学是能够让我们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的最有效、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当下我们面临着纷繁复杂的现实,作家有责任、有义务记录当下,不仅给读者,也给自己创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感受。这是文学的力量,在这个社会中,文学是能够让我们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的最有效、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朱文颖:文学永远是无处不在的

如果文学是和灵魂有关的,那么它是一种气体。这种气体永远有用,任何现实的东西、实体都消失了,这个气体还在,这是所有经典的作品永远在诉说的一个道理。文学对于作家自己,可能就是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文学是否还有用,就相当于问这个社会还需不需要精神。文学永远是无处不在的。

朱山坡:文学创作就是创造

在芸芸众生之中、在人类历史进程之中,作为一个作家,为物种的多样性做出了贡献,而从事文学创作也有作用,文学创作就是创造,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虚构细节给读者带来一些感动、感悟,作为作家,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在文学中,认知了生命,也认知了自己

东西:文学是一种治疗

文学是一种治疗。开始写作时,可能是逃避寂寞、逃避孤独,钻到作品里来填充虚无,我们希望看到另外的人生来弥补我们没有经历或者不知道的人生。后来随着写作的认知、阅读的认知,文学教会我认识别人,我认知了千千万万不一样的人,通过文学我们学习改变自己对生命的认知。再后来,我在文学中认识了自己,当我在写作的时候,就是在学习认识自己,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当这种力量不仅影响你,而且通过你的作品影响了读者的时候,文学的作用就发挥了。

弋舟:要有巨大的理解他人的能力,这是作为作家的核心要求

首先,文学让我们社会属性上发生了改变,我居住城市的改变就是文学影响了我的实证。其次,文学也改变了我们的个人生活。一个人当作家,最重要条件是什么?我诚实地说,是要有巨大的理解他人的能力,这是作为作家的核心要求。再次,绝对意义上文学对人的影响在于,文学可以让人获得自由和建立自我,它让一个社会学意义上被动的人成为一个主动的人。我们靠近文学之后,学会了使用语言去解释世界,文学给我们带来主动的面对世界的能力。当我们遭遇一切事物的时候,我们可以主动地给判断、下定义、去命名世界。

赵柏田:文学的意义,就是你的阅读和写作让你去认识各种各样的人

人的大多数处在一种不好不坏、中间状态的生活中,但文学还是影响了一种生活,它让我们的生命变得充实,灵魂感觉踏实,这是最重要的。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或许思维并不是很清晰,某个念头还模糊着,但在叙事的推进中,念头慢慢清晰起来,思想变得强大。这种思想的快乐、写作的快乐是别的无法带给你的。文学的意义,就是你的阅读和写作让你去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认识人性的每一个面,然后从中体察世道、人心、美的事物。

孙频:写作可以补偿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缺失

写作于我而言是,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写作了,我会感到非常痛苦和恐惧,好像我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一个安身之地。所以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更多的意义是在精神层面,它可以补偿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缺失。同时,你在写作的过程中,可以向理想靠近。在漫长的写作中,真的能感觉到这种完全来自于精神力量的光芒,它可以让你抵挡一些世俗生活,让你拥有一些光亮。

王威廉:文学对视而不见的细节有强大的发现

我发现用文学的方式来生活时,能够在人和冰冷的世界之间找到某种联系,这种联系特别重要。文学对视而不见的细节有强大的发现,通过一种接缝,可以发现人与世界的接缝问题,人在技术时代的变更问题。今天的科技发达,让我们变成了一种现代原始人,这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年代,文学又处在一个混沌当中,因而具有了新的可能性。这让我们增强了对文学的信心。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配图: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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