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大爷和后边大婶
水缸大爷和后边大婶
文/张军
水缸大爷是我大太爷次子留下的独苗。这位大爷,年纪轻轻就独自拥有良田几十亩。他身材高大,模样周正,表情严肃。平辈们都叫他大老板,只是小辈们私下叫他水缸大爷。他生着一双老粗腿(一种病),一讲话就会流口水。也因此,他极少讲话,人不喊他,他也不与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我小时候,常见他在傍晚前后,担着水桶,吭哧吭哧,一趟一趟的从我家门前走过。偶然跟他打招呼,他至多嗯一声,绝不多说一字,连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的。水缸大爷未成家时父母即故去,好在父母早给他聘定了媳妇,即后来的"后边大婶"。
为什么叫后边大婶呢?说起来话长。
因为家族大,本家叔叔婶婶众多,为防止混淆,约定俗成,往往以叔叔名字的末字冠之以x叔或x婶,而后边大婶何以不在此例?
小时候的村子,大致呈东西向线状分布。只有她家如同在直线下方点了一个点,突我兀地孤零零地一家落在村子后边。我们就叫她后边大婶。
后边大婶的口齿笑貌,长得和当今大明星徐静蕾颇有几分神似。她走起路来又轻又慢,总是低着头,遇到人跟她打招呼,方抬起头,未语,先笑咪咪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白齿,很温柔的样子。
正象老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后边大婶许是受水缸大爷的影响,也极不爱说话。在大集体时代参加生产队劳动时,她也只是默默干着份内的活,平时也很少看到她象一般妇人那样喜欢与人闲聊。偶尔出门到哪儿去,总是极力避开行人,一个人单溜。本来她家进出有一条小路从我家门前经过。为避免与人相遇,她总走我家西边屋后,久而久之,被她踩出了一条新的小路。有两次,我正在屋后闲逛,看到她正以惯常的姿势,低着头往家走,背上背着一个好似装着粮食的小口袋,目不斜视地慢慢走着,仿佛那背上的重量己压得她无暇他顾!还有两次在屋后碰到她,正回送来看望她的老父亲,只见大婶一言不发低着头,象个依依惜别的小女孩跟在她老父亲的身边。我跟她打招呼,她就露出那标准的微笑,但我总觉着她的笑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这种感觉,许是因为她信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信奉基督教的人非常稀少,附近几个村庄只有两个积寡多年的老奶奶信奉此教。属于另类而不入主流。大婶为此还被当时社教队的头头喊去谈话批评,破四旧运动中还被批判过。但柔弱的大婶依旧我行我素。
就是这个大婶,后来曾经疯过。
那是我读小学时的一个暑假,有天上午,我正在家中,忽听到外面有人嚷嚷,说后边大婶疯了,我闻声出门,顶头看见大婶双手举着两把明晃晃的菜刀,奇怪地跳着舞着,杀气腾腾,跟在她小儿子后边追。只见她走两步退一步,仿佛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在拉扯着她,使她不能迅跑。那胀红的脸上,双目圆睁,似笑非笑,汗水直往下流,把她鬓边的头发都打湿了。众人跟在旁边看热闹,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还是我姐姐大着胆上前,好言劝慰,扶着她坐到我家凉棚下,后来她家人赶来,方哄着她回去了。
原来,因为家贫,她的小儿子迟迟谈不成对象,正好当时流行换亲,她小儿子便想以他妹妹给自己换门媳妇。大婶有三个儿子,最后才生得一个女儿,平时大婶最疼小女。现在小儿子要妹妹替他换亲,大婶当然不同意。因为换亲的人家,家境都不太好。为此她小儿子天天在家闹。以致逼疯大婶。据说以前温柔的大婶,和未成人前的大儿、二儿也颇产生过不愉快,直到大儿子当兵参加工作,二儿子不知为啥离家另谋生路(多年后,在外结过婚有孩子了,一家三口曾回来过一次。其时,多有邻里前去叙叙旧,大婶的脸上始终满溢着从内心深处发散出的微笑)。说来也怪,这个大婶和每个媳妇都处得很好,沒有一般家庭常出现的婆媳矛盾,和成家后的儿子们也和和美美,一如以前的温柔模样。
水缸大爷和大婶去世的时候,我沒有在家。听我妈说,水缸大爷六十几岁去世时,后边大婶哭得很伤心。泣诉说:自己选择跟经济条件差的小儿子(后来到底是用妹妹换的亲)过活,就是希望水缸大爷跟大儿子过好日子,能多活几年。
后边大婶活到了七十多岁。临到她重病垂危,邻居们都去看望,回来的人无不夸其有福,修了个好儿媳妇,把她照顾得干净体面,比女儿还周到。一时传为美谈。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