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瑜:我的青春不在别处,在重庆一个叫下半城的地方

文/李毓瑜
我的青春不在别处,在重庆一个叫下半城的地方,和“劳光”锉刀厂咫尺。全称是“重庆第四十初级中学校”,在这里读完初中,上高中,就要考到别的学校去。
如今,我青春的鸟儿早已飞离了枝头,我的四十中学也在日新月异的日子中,魔幻般的消失。学校消失了,青春没有远去,那些不可复制的孤本日子,如泪水般的纯净,阳光灿烂。淡淡的在不经意间,作了岁月的背景,衬着我那些琐碎而灰色的日子,活成了意大利艺术家乔治.莫兰迪色彩。虽少了青春的阳光,却有了无色素朴的心性,如今走进了开启自由随心的日子。
我的四十中,那些青春的底片,冲印出来,无事看看,作为幕间休息。
1、助学金
在那个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康家八,顾家五,王家七……兄妹、姊弟一大串,是常事。我家五姊弟,爸爸在四川泸州工作,工资34元,除去每月还债五元,给我们在重庆的六口人寄回十五元。
为了饥饿的我们,年轻而颇有姿色的母亲,拖着我们姊弟,给医院洗被盖,给病人洗衣服,替人织毛衣,折纸盒……每到晚上,一盏15支昏黄的电灯泡高高地悬在十多平米黑屋的中间,幽幽地照着。我们围坐在妈妈身边,拆三分钱一斤的蓝白两面粘贴在一起的、长的、方的、三角形的帆布胶块。拆好了的帆布胶块,蓝的一堆,白的一堆,我们一边拆一边。那帆布胶块撕开时细微的纤尘直往鼻子钻,妈妈给我们每人嘴上蒙上一张手帕,还是咳。
我无法想象母亲作为女人的情感,我也无法体验五个孩子母亲的苦痛与挣扎。我只知道母亲好像一只老母鸡,用她单薄的身体,护着我们五只小鸡,努力地为我们支撑起一片有蓝天的生活,在三年自然灾害不饿死的日子。
她多次晕倒,看着她瘦削的额上,淌着的一颗颗汗水,邻居们都说她熬不过日头。但我知道她不会死,她也不能死,她死了,她的这五个儿女怎么办?
她心里装着我们,我们心里装着母亲。
“一应自然,心手相印。”母亲是我们的万里长城,是茫茫黄沙中的防护林。我们是她长城内、防护林里,她的庄稼,她的高粱、大豆、小麦、稻谷。
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同校的姊姊高我二个年级,约定俗成,我同姊姊一样,也申请到了贫困学生的助学金,每月十二元,按月放发。到了冬天还有寒衣补助费。
我不能忘记,是国家,是我的母校,让我没有失学,让我等同于带薪读书,那时工厂的学工每月工资才十八元。
到了助学金发放的日子,我便到学校教务处康老师那儿签字领钱。
康老师不高不矮,丰盈饱满,烫着一头散散的卷发,少有笑容。
她打开抽屉拿钱给我,脸色自然平和,没有语言,没有睥睨,没有居高临下。站在她的面前,我也没有忐忑不安与局促。
在离开四十中以后的日子,走进华美的大楼和低矮的茅屋,我常想起康老师自然平和的样子。
睛天还是雨天,穷人或是富人,美还是丑,在同一蓝天下,我们都是人。
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
这是我在康老师那里,学会的人生第一课。
重庆四十初级中学校,康老师,大恩不言谢。
2、双料朋友
七岁上学,小学六年,读初中正好十三、四岁。《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进贾府十岁,情窦初开,进初中,我便清楚地有了男女之识。
而我爱情的启蒙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德国作家歌德创作的中篇小说,从楼上一个唱歌的许哥哥那里得到这本书。少年维特爱上了一个名叫绿蒂的姑娘,而姑娘已同别人订婚。维特因失恋悲痛欲绝地自杀。
“出师未捷身先死心,常使英雄泪满襟”。爱情的可望而不可及,用在这里,也是行得通的。
在我们班上有个角色,是值得注意的。他是报社子弟,打得一手好篮球。在我们小家小户人家子女的班上,他是多多少少沾染了书香气的。
打篮球的同学,不是重庆大多数男人小人小马小刀枪的角色,身长1米75,生气英武。常年手上戴着白色护腕,学校的篮球场,是他的高光时刻。不仅在我们班上,就是在整个四十中学,众多女同学当中,也是有鼻子有眼睛有颜值担当的。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或是将来,他手带白色护腕,在学校篮球场上的生气英武,不会烟飞灰灭。
除了篮球,他会画马,一匹匹马从他的笔下“飞流直下三千尺”,要想得到他画的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心想事成的。
除了画马,他还是个文青,在唱歌演戏方面,可圈可点。
后来也因为他打篮球的一技之长和唱歌演戏,在父亲流放异地之际,他作为知青,千里万里之遥的一个解放军部队招了他作特长兵 ,打篮球、演样板戏。
而我只是班上忽略不计的人。一个同班不同桌少有交集的人。
他的高光时刻在球场,我的高光时刻在跑道。学校每年要举行一次学生运动会,我是班上100米的短跑选手,同时也是4x100 米接力赛选手之一。学校举行运动会,我会带上白色的护腕,他会到跑道上来,为我们加油鼓劲。
我戴上白色的护腕,不为别的,是作为一棵树向另一棵树,问好、致意。
还未毕业,同学们作鸟兽散,下农村接受再教育,再回首,已是同学会。
同学依然是同学,但时光却不再是青春校园的光景。
这时我才发现一个惊天秘密,海内外风靡一时的《玉娇龙》,竟是他的父亲聂云岚写的。
这是我追求文学生涯中的一次重大失误。如果早知道,应该上他家,拜访他的父亲,向他请教,或许我会更早地懂得文学,做好文学的准备。我与他家只有几步之地。
后来我的长篇小说《蓝衣女人》出版,送了他一本。不久,我应朋友重庆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吴景娅相约,为重庆出版集团《故城时光》写稿,想到了他。他是名门之后,再怎么也有两刷子,便约了他写《白家馆》。
开始我也准备写《白家馆》,景娅说,你让他写,他家隔壁就是《白家馆》,写起来会顺手些。
我便改写了下半城的一个菜市场《花街子》。
其实我约他写稿,也有些忐忑不安,虽然他的父亲是个大名人作家,但我从未看过他写的东西,如写砸了,我也不好向朋友交代。
当我第一时间拿到他的《白家馆》,我服了。他打消了我所有顾虑。处女作相当不错,《白家馆》过了我的眼。自然他和我在后来出版的《故城时光》,都露了一小脸。
这次《白家馆》的成功,及我长篇小说《蓝衣女人》的相送,极大地刺激了潜伏在他生命中、父亲文学基因的复苏。
他子承父业。
给电脑装上手写板,暂停了几十年来钟爱的篮球,每天清晨四点起床写作,把他下乡到涪陵蔺市鸡公山落户当知青、又如何凭着打篮球和演样板戏的特长,招到部队参加的经历,足足整整写了两年,终于完成了他六十五万字的自传体长篇《阿林的鸡公山》。
我佩服他,在那个年月,他用打篮球、演样板戏,走出了人生的泥淖,完成了自救,获得了有尊严的生活。那个年代,他的身份,在农村想抽调回城工作,也是不容易的。
他是生活的强者。
在岁月漫长的河流中,他用六十五万字自传体长篇的书写,记录了成长背景中我们这一代人的阵痛与生活大戏,是对生命与灵魂的回溯。
这就是我的同学聂嘉陵。
从前他是我的同学,现在他既是我的同学又是我的文友,我们是斜杠关系,双料朋友。
李毓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理事,曾在《四川文学》《山花》《科学文艺》《青海湖》《人民日报》《重庆日报》《重庆晚报》等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多次获奖。
长篇小说《蓝衣女人》,为2013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由亚马逊网站出版长篇小说电子书《井筒子人家》。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