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读偶记——读《朱自清日记》
作者:宗璞
前两年写过一篇文章《乐书》,即读书之乐。其实我现在是读不了书的,只能听书,是曰耳读。耳读感受不到字形的美,偶然用放大镜看到几句文章真觉舒畅极了,只是这机会越来越少。因为同音字多,听力也不是很好,便要常常追问到底是什么字,费时费力,也只能大体知道个意思。但我幸亏还有这点听的本事,能有耳读之乐。
那大概已是前年的事了,仲为我读《朱自清日记》,从头到尾。日记从1924年7月28日开始,到1948年8月2日为止。记叙简略,一般是记下了书信、人际往来,自己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间或也有感想。文字极平淡,读后掩卷之余,我们似乎觉得朱先生就在面前。
这是一本真正的日记——照日记本来的意思,都是为自己看的,不必给别人看。现在有些日记,在写时尤其在整理时都是想到有个读者在,若以为日记所记都是真实的,就未免太老实了(我本想说那就是大傻瓜)。《朱自清日记》是真正的日记。朱先生怕别人看,有一部分用英文和日文杂写,他绝没有想要通过日记来炫耀什么,或掩饰什么。而我们就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人和一段真正的历史。
我曾有过这样的问题:朱先生这样怕别人看他的日记,事先还做了防备,现在出版他的日记是否违反本人的意愿。但我又想,能够提供一段珍贵的史料,朱先生可能是会同意的。
我们在日记中看到的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他常常借钱借米,他自谦得有时甚至有些自卑,总觉得自己的学术地位不如人。但是他勤奋、宽容,常常为别人着想。最使我感动的是闻一多先生殉难后,朱先生在成都讲演募捐,做了很多工作。那是需要勇气的,有些人避之唯恐不及。他本不是一个热心斗争的人,但是出于最普通的同情心,他要做他所能做的事情。一直在他胃病很严重的时候,他仍勉力编撰《闻一多全集》。闻朱之交可能不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深,但是却达到了一种高致。我并不否认朱先生的觉悟、认识、热情,但总以为他的本性不是英雄人物。正是他作为一个平常人的朴素的感情,使得他的人格发出光辉。这种光辉也许不是很强烈,却能沁透人心。
日记多次记述了和冯友兰先生的交往,1933年2月11日记载:“晚赴王了一宴……多一时俊彦。芝生述张荫麟所举柏拉图派主仆故事,谓共相不足恃,渠亦将举学童解‘吾日三省吾身’之‘吾’字故事以证共相之作用。又述辜鸿铭论‘改良’及‘法律’二词及陈独秀与梁漱溟照相事。又绍虞误认杨今甫为白崇禧事。皆隽永可喜。归金宅,转述芝生笑谈,殊无反应。殆环境既异,才能亦差也”。又一则日记,1935年2月28日,“对霍士休进行考试的口试委员会今天下午开会。进展颇顺利。冯友兰先生指出唐代以后大量传奇故事的渊源。唐代的传奇故事是霍的研究题目,而这正是他论文中的大弱点,但我们却没有发现。”
日记还记下了在某家遇好饭食,一口气吃了七个馒头;也曾告诫别人冯家的炸酱面虽好,切不可多吃,不然涨得难受。读来觉得朱先生真可爱。他的胃病持续了很多年。抗战中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复员以后,似乎也没有认真地医治,也没有认真地休息。从最后几天日记中可以看到,他仍在读书写作,料理公事。日记忽然中断了。他再也不能写了。十天以后,他离去了。记得他去世前数日,父母到医院看望,也带着我。我站在母亲身后,朱先生低声问了一句:“你还写诗么?”我嗫嚅着,不敢大声说话。他躺在那里,比平时更加瘦小,脸色几乎透明。那时我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只觉得父母亲的脸色都很严肃。五十余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院子和病榻上朱先生几乎透明的脸色。
1948年我到清华上学,那时常写一点小诗,都是偶感之类,不合潮流。一次曾随几个同学到朱先生家,同学们拿出自己的诗作请朱先生看,我也拿出一首凑热闹。朱先生认真看了,还说了几句话,可惜不记得说的什么了。
我上中学时,课本里有朱先生的文章,几十年以后的中学课本里还是有朱先生的文章。大家都记得《背影》、《匆匆》,而且都会背,“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真的,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这是我和我的同龄人常常发出的慨叹。一天,一位老友打电话,说他极想再读一读《匆匆》这篇文章,想着我这里总会有的,能否查一查。那时我查书比较方便,只需要和我的图书馆长说一声。文章找到了,我先在电话里念给老友听,念完了,我们都沉默了半晌。
时光如河水般地流去了,在荷塘月色中漫步的朱先生已化成一座塑像伫立在荷塘月色之中。老实说,现在经过修整的这座荷塘远不如旧时,那时颇有些荒凉的荷塘要自然得多,美得多。不过,朱先生的文字中凝聚着的美,那是朱先生的精魂,是不会改变的。
这部日记是朱先生之子乔森在化疗期间骑自行车送来的。读完全书,他已又住进医院。我说我要写一点感想,真写下来时,乔森已然作古。这一道门槛,是每个人都要跨越的。
朱先生并不需要我来为他添加什么,现在也不是某种纪念日,只是读过他的书和日记,我在心底升起一种情感,便写出来。
时间继续流逝,“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在这去来之间,在时间的匆匆里,有了多少变化,不能预防,不可改变。人,只有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