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香
桂香15岁便从青川嫁到红瓦房,跟只隔一个山头的洛塘人爱社成了亲。爱社家土改时定的富农,那些年,提起地主富农,人人躲之不及。自打桂香一来,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的大男小女,有事没事喜欢往爱社家跑。桂香不光长得好看,还待人实诚,啥都给人舍得。男人们爱来,想跟她扯扯笑谈,女人家爱来,就想占点小便宜。 大集体那些年,红瓦房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一棍子打下去连个遮挡都没有,家徒四壁。桂香家好一些,一来爱社爹会点木匠,农闲时节,偷着出门卖艺,帮山里人做个柜子,箍个木桶什么的,换些米面,猪肉,清油回来,补贴家用。二来桂香家人口少,花用不大。爱社一颗独苗苗,头上只有父母双亲,再无拖累。桂香的娘家人正是看上这一点,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桂香做饭的手艺顶呱呱,山里人的那些粗茶淡饭,只要经过她的一双巧手侍弄,香得叫人流口水,看来四川人就是好吃,也会吃。桂香做了好饭,喜欢叫人吃,吃光了自己饿着肚子,也情愿。别人家煮顿肉,见屋里旁人多,连锅盖都不敢揭。桂香不这样,她家煮了肉,谁来给谁吃,不吃都不得行,还会遭她当场数落。有时来客人剩点,她都要给邻居的娃娃们端一碗去。那年月,村里人手头拮据,物质匮乏,油盐酱醋,缺这样没那样,少不得经常挪借。这号事情,只要别人张口,桂香都会满足。有时甚至几家人同时来借,桂香会毫不保留搬出米桶子盐罐子,大家分摊,或者拿个小笤帚,扫个底朝天。说是好借好还,可更为穷困的人家,借了一回又一回,往往夜猫子借鸡,桂香还是照旧那样大方,从不计较。
桂香说话高喉咙大嗓子,老远能听得着。而且常常口无遮拦,直来直去,有啥话说啥话,有时听起来很吓人的。村里那些跟她平辈的青年人,跟她嘻嘻哈哈,说些荤话,当然不足为奇。桂香连那些叔伯长上,甚至一些老人,也疯言疯语,说些不着调的话,嬉笑调侃。这事有人好心劝她,开玩笑有大有小,得有个分寸。桂香哈哈大笑,怕啥,我又没真偷他,哈哈哈。 那年清明,红瓦房人忙着种包谷,数十人聚集在地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平日里爱跟桂香开玩笑的小伙子,其实年龄不大,十三四岁。那天一年轻跟人打赌,敢摸桂香的奶子,赌一盒双羊烟。
桂香没有秘密,连公公婆婆盼着她肚子早点大起来这样的事,她也毫不忌讳,还要给人学舌。高兴的时候,她跟自己男人的那点事儿,也敢学。有人乘机想占点嘴上的便宜,桂香也会顺坡下驴,放话说,有本事尽管来,老娘来一个放倒一个,谁怕谁呀!这样富有挑战的话,惹得好多年轻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只是始终没有人敢出手。听说几个成年人,倒是真正打过桂香的主意,也不知得手了没有。那几年,关于桂香胡来的传闻,在洛塘十里八乡,传得遍地都是。
不过,桂香理都不理这茬,成天乐呵呵的,到处荡漾着她的笑声。 想图个热闹,桂香单爱往人多的地方跑,更喜欢到生产队里开会。每回,都要跟爱社争先,久而久之,这权利被她独享了。可是,桂香这会开着开着,开出了事情。 当时红瓦房的队长李清泉,跟爱社家算亲房,即同一个祖宗的后代。李清泉年岁不是很高,按辈分,爱社桂香要喊人家堂叔。桂香横竖看不起李清泉这人,也看不惯他当队长的做派,弄啥净挑村里人的不是,常常满嘴脏话,逮谁骂谁,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红瓦房放不下他了。 这是盛夏的一个夜晚,夜色凝重,热浪滚滚。无数蚊虫,各种飞蛾在人们身前身后悄然飞舞,人们不时挥起巴掌,怕打着蚊虫,发出啪啪,啪啪的声响。会场上黑灯瞎火地,人们一个看不见一个的面孔,全都蹲在队里的麦场上,一边纳凉,一边听会。
以往,村里开会这样的事儿,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大家免不了扯些脏话笑谈。这天晚上,李清泉压根不知晓,会场上还有个桂香。他本来要安排第二天队上统一收麦的事儿,要求天明出工,赶在中午太阳炙烤之前,先割完一茬,运回家一批,因为赶早麦秆湿润,好割也好打捆。这样安排着,李清泉却附带着说了几句荤话,大家听好了,到时候,可别趴在烂婆娘的肚子上,起不来,啊。
麦场上发出一阵怪笑,男人们爱听这样的粗话,刺激。桂香却蹭地一下子站起身,指着李清泉的鼻子说,啥叫烂婆娘,谁是烂婆娘,啊?在场的人都有些震惊,这才晓得还有女人来开会。李清泉也有点发懵,没有反应过来,多少年了,啥时候还有人敢这样跟自己说话。面对侄媳妇桂香,他也有些尴尬。平时桂香对自己满尊敬,一口一个叔,叫得甜着呢。哎呀,这不爱社媳妇吗,你咋来开会呀,爱社哪去了?私底下,有人偷笑。 咋的,谁规定女人不能开会的,你说!桂香说话历来嗓门亮,满嘴川音出来,挺有节奏感的。今儿一生气,又提高了八度,话音在那麦场上空,好一阵都落不下来。 本来,桂香的话,占着理儿,李清泉担待一下就过去了。李清泉脾气倔,犟起来,走到悬崖边上,也不回头。咋能轻易叫一个小媳妇占了上风,要不,以后还敢管人?这样想着,李清泉来了犟劲。他叉着腰,慢悠悠走到桂香跟前,问,想弄啥? 啥叫烂婆娘,你当干部的,这样说话,侮辱妇女,给我们道歉。桂香站起来,个头比李清泉高出一些。她挺起高高的胸,一点也不示弱。 就是烂婆娘,还是青川野婊子,没见过你这号野婆娘,咋的?谁叫你开会的,男人堆里,你钻啥,不要脸。给你道歉,等下辈子!李清泉说话恶毒,一字一句,好像被他用牙齿咬碎了,吐出来一样。 啪!啪!只听两声脆响,社员们还没反应过来,桂香已经给了李清泉两个巴掌,那个干净利落,红瓦房的男人们永远做不到。 大家分明看到,两行泪水从李清泉的眼里扑簌簌流下来。 奇怪的是,这样两声脆响,竟然把事态稳定在当时的状态上,没有任何扩大和蔓延。当然正在给李清泉家干木匠活的爱社他爹,再也没有继续。原来说好给他每天记的10分工分,桂香死活不要。 红瓦房人知道,这不是李清泉的姿态。应当还有故事发生,可是没有,李清泉没有任何行动,以致后来。倒是桂香还在人前人后说,我不敢打人,只打死他脸上两只蚊子。又说,他敢还手,我一把撕破他的裤裆,叫他永远没脸见人。过后人们猜测,那李清泉恐怕还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要不咋白挨那两嘴巴呢。
后来十里八乡的人提起桂香,没有人说话,只伸出大拇指。那年冬天,桂香生下了一个胖小子,生了孩子的桂香,更加泼辣得无人敢惹了。
(选自精短小说集《乡村情绪》)
刘满园,甘肃省作协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签约作家,陇南市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百花园》《萌芽》《飞天》《天池小小说》《短小说》《文学月刊》等报刊,有精短小说集《乡村情绪》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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