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燕丨绝版的遥远的乡愁
曾不止一次地看《闯关东》这部电视连续剧,所以也就不止一次想起我的父亲母亲,因为我的父亲母亲就是这部艺术作品背景下的一个缩影,也成了那一代艺术的绝版。小时候常听母亲讲故事般讲他们那代人的困苦、挫折、遭遇、经历等等,然而我更感兴趣的却是听母亲讲她与父亲如何闯关东的经历,如何到的东北。母亲口语的叙述尽管像一篇毫无生机味蕾的白话文,但在那个声色娱乐都异常匮乏的时代,却又赋予了我一颗单纯的心,使我得以充分地浸浴于故事所带来的童趣里,也为我想像好奇的心灵装上了飞翔的翅膀。
母亲口述的故事有点像纸鸢,有趣,但能飞的高度有限,能提供的思索的空间有限,常常成为我童趣的断点。一个无梦的孩子,肯定无法将乐趣的色素织入人生的锦衣里,虽然母亲给我提供的这点简单快乐,不能让我尽情尽量地享受到童年的大趣味,但母亲所讲的故事在我的味蕾上泛出让我难忘的略带苦涩的滋味时,我便上瘾般渴望着母亲再讲下去,讲下去。可母亲总是那么忙,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家里生产队,她的身影总是飘来荡去,我又不敢去打扰。我稍长大些后,母亲便不再讲这些“断章”的故事了,而是悄悄地把这些连缀不起来的的故事沉淀在了岁月里,直到病逝。
2000年的八月,我的文章在北京获了奖,我应邀出席前往,散会后我便转道去了让我父母一辈子都魂牵梦绕的家乡,我的祖籍——山东。在山东我见到了我多年未见面的舅舅、姨母他们,他们与我母亲不论从体貌到语言及相关的一些特质间那惊人的相似,顿时让我涕泪滂沱,泪如泉涌。特别是那永远也无法更改的口音不变的方言,突然在我寄存的时间中,不死的灵性与记忆中响起,多少年没听到这捻熟亲切的声音了,自从亲人们死去的那一刻,仿佛亲人们也退出了我的时间,退出了古今相连的时间。我一天天活在生活的碎片里,记忆的线索仿佛被一把锹铲断,从此时间与生活也仿佛成了碎片。当我再次打量着舅舅、姨母这些亲人的面容、姿态,我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时间,传递不息的记忆。母亲逝去了,从此我便成了母亲的后人。
舅舅、姨母、母亲三兄妹中,母亲最小,身体最棒,长得也最好看漂亮,比如母亲美丽的大眼睛,今天又遗传在我们姊妹身上,我们脸上的这点恰好的“美学”是母亲提炼的。可母亲却最先离世,倘若母亲安在,与她姊妹们在这和平、安乐、祥瑞的世界里团聚,该是何等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温情与幸福啊!我抱憾母亲的早逝,我遗憾母亲的福气,是母亲命薄吗?还是母亲太善良?苍天不忍心她受苦受难,故而接她去天堂。自从母亲背井离乡,那千山万水的思念竟贯穿她整整一生,直到她生命的终点。我曾回忆母亲,为母亲写下了《往事如烟》被几个报刊转载和发表,也收集在我出版的书里。
我在山东呆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我踏遍了父亲母亲的城市与乡村,一个星期我重读了父亲母亲的一生,一个星期我沿着亲人们及相邻提供的一些并不连贯的多种“版本”,找寻父亲母亲波浪迭起的生平、命机。一个星期,父亲母亲间扑朔迷离的人生故事,让我重新接连起记忆的线索,嫁接起古今相连的时间,尽管那线形的时间充满了曲折,但却让我了解并感受到了父母那多舛又传奇的人生,及我们这个平常的、农业的家谱的峰峦般的悬念。
我的母亲姓英,这样的姓氏很少有,英与鹰谐音,以至后来有许多认识母亲的热情的村民一见面就开玩笑:老鹰来了!或曰:老鹰叼小鸡喽!母亲总是哈哈大笑热烈应对,从不掩饰,这也正契合了母亲直爽、豪情、豁达的性格。母亲是山东费县人,出身地主富贵家庭,可深受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毒害,虽富贵却没有权利读书,所以母亲一生不识字,就连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写。我常常想起母亲让我教她写自己名字时的情景,一双粗糙的手死死地攥着铅笔生怕掉了似的,我握着母亲拿笔的手开始教她写姓氏的第一笔“一”,这一笔下去,笔尖折了,纸也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妈,重来,笔不要攥的这么僵,你跟着我的手就可以了”,我不断跟母亲说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写下了母亲的名字的姓“英”,我告诉母亲这就是您的姓。母亲疑惑地睁大眼睛瞧着,而后便呵呵地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暖灿烂。这样的机会在我记忆中只有两次,母亲的这份奢侈的温暖灿烂的笑容便就这样永远定格在我人生的画面里。当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那么忙,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干活,直到生病倒下,我却再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母亲最终也没有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母亲家是地主成份,,金银财宝虽然应有尽有,却舍不得花,过的还是拮据的“穷”日子。母亲自幼是个开朗、乐观、热情、顽皮而又聪慧懂事的孩子,她的祖母特宠她,常偷偷地受到不少关照,自然好东西会吃到不少,在富贵中母亲悄悄地长大了。随着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土崩瓦解,母亲繁荣的家境渐渐荒凉起来,甚至达到衰败的地步。新中国建立后,地主家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我的外婆发誓:一定要把母亲嫁个贫农,以此来摆脱厄运。
我的父亲是山东杏山岭人氏,祖祖辈辈居住此地,与母亲家相距200余里,也许是因其地貌特征,崇山峻岭,旖旎绵延,且杏树之多,层层叠叠,一层民居一层杏树,居树相间,山岭相牵,直至山顶。我初见甚是诧异,继而欣喜:老家竟是如此好地方!好一派世外田园风貌!我想我来得真是不合时宜,若是在阳春三月,能观闻得这满山的花海香海,又是何等景象?何等心情?这么美的地方,难怪成了父辈们一辈子从命脉的渊源中难以走出的乡愁,难以放下的情结,在今天看来,乡愁更是一种文化心灵的寂寞啊!
我的父亲出身贫寒,兄弟姐妹四个,父亲排行老三,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妹,但对于父亲的生平世事我却知道的甚少,因为父亲比母亲去世得还要早,当时我还小,与父亲有关联的亲人也都早逝了,或者不在身边很少来往。我只道听途说我的祖父是被夜里来抢东西的土匪胡子卸掉了一只胳膊,不久病逝,我的祖母便一股火得了一种怪病叫“蛇绕脖”,数月后也跟着病逝,十多岁的父亲从此便走上了讨饭的生涯。可怜的父亲也不知讨了多少年,直到讨到母亲的家门前,遇到我母亲一家,才扔了那只饥寒交迫的破饭碗。
我的父亲大母亲14岁,生的老实、厚道、羸弱,又是讨饭出身,在那个时候,可谓是“根正苗红”,这正是外婆中意的条件。另一方面,外婆也看上了父亲老实,母亲自是不会吃亏受气,就包办下了这桩对于母亲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婚姻。
据母亲讲他与父亲从未谋过面,也不知年龄大小,那个年代男女婚情不到结婚那天是不允许见面的,而一旦见了面就等于把男女各自的一生都拴在了彼此身上。在我记忆印象中,母亲与父亲常吵架,父亲总是不作声,任由母亲气骂,但最后母亲见父亲不作声也便悄无声息收场。这断断续续的吵闹声直到父亲病逝。后来母亲病危时还嘱咐我们儿女在她过逝后不要与父亲合葬在一起,我们没有遵从母亲的遗愿,我们怎忍心把两位老人拆开,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各自孤独。
这也说明我的母亲一生并不中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必须遵从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之类的腐朽礼教,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于是就成了那个时代的婚姻的牺牲品。紧接着中国大地上到处饥荒遍野,流离失所,山东尤为深重,饿死的老弱妇孺不计其数,若不想辙想办法,一家人就得活活被饿死,外婆又毅然决定让母亲父亲带着两个孩子,我的大哥大姐去关外逃命。就这样我的父亲母亲带着当时只有六岁的大姐和三岁的大哥,还有母亲的祖母偷偷给母亲的一点盘缠,还有一卷破炕席出发了。
这领破炕席是给我父亲准备的,父亲当时已是疾病缠身,难以行动了,母亲的祖母告诉母亲如果父亲在车上不行了就用这卷破炕席把父亲一裹扔下车了。可想而知这离行前的一夜母亲与她的亲人是怎样熬过漫漫长夜的,这生死与别离在这一夜又怎样来演绎的……
哎!这绝版的遥远的乡愁啊!
作 者 简 介
刘晓燕,真名“刘殿华”,农民。自1992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迄今为止已发表作品数百余篇首,获全国、省、市文学大赛不同奖项约二十余次。现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合集《校园诗人十家》诗文集《黑土地上的迎春兰》散文集《心灵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