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宪君丨舅舅的杏花
舅舅生前,一直念道,杏花开了就好了,开了就好了。
舅舅盼着,我也盼着。我也跟着相信,杏花开了,舅舅的病就好了。舅舅住的房子朝阳,窗户对着南山。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舅舅常常朝窗外望着,望着望着,仿佛望见了盛开的杏花。舅舅越来越多地提起杏花,也让我忍不住跟着想,想粉红粉红的杏花。
舅舅觉得时间过得慢。他睡不好觉,躺下就呼吸困难,躺下就像掉进一个无底的洞。他害怕,我也害怕,害怕他真的等不到杏花开了。舅舅是头年的秋天查出的病,像一截黑铁塔似的舅舅,连感冒都很少得,突然吐了一口血之后,便被判了死刑。舅舅不相信自己病了,舅舅的家人也不相信,舅舅艰难过熬过五次化疗,病没有起色,却化出一张书生脸。稀疏的头发让刚刚56岁的舅舅凸现衰态。在病房里,舅舅整夜呆坐。我和他说话,竭力让他相信,不管生什么样的病,完全可以凭着信念坚强地活下去,就像我熬过生命里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一样,舅舅也能。
舅舅相信我说的。相信可以活下去的舅舅让我心疼不已。
舅舅还可以走路时,清晨我陪舅舅去郊外散步。
舅舅站在草地上,本来好好地说着话,却突然转过身去。舅舅时时都有忍着的眼泪,不想在人前流出来。他说,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晴天霹雳呀。不相信,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我还要给舅舅做好吃的,舅舅愿意吃我做的饭。他每次从工地回来,都要来家里,我做锅沓肉片,麻辣豆腐,拌三丝,这些都是舅舅爱吃的,还有最好的酒。我愿意听他和妈妈一起回忆他们的小时候,说姥姥要饭,他才没有被饿死时,老姐俩一起长吁短叹的情景让我觉得时光的恍惚和不可信。
舅舅的身体越来越差时,会自暴自弃地说,他要去找姥姥了。跟着他又会说,杏花开了就好了。那时候还是深冬,离杏花开的季节很远。看着还可以走动的舅舅,我真的相信舅舅一定会等到杏花开的时候。
只要身体允许,舅舅每天都会到家里来。从舅舅家到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舅舅每回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像装穿在套子里的人。因为舅舅要来,妈妈会先泡好热茶等着。舅舅喝茶,要看着时间,过了吃药点,抢着喝几杯。舅舅和妈妈说话,常常说着说着,舅舅便会跑去厨房呆一会儿。妈妈不跟去。这样,这一个那一个,独自伤心一阵,再出来团圆。
舅舅离开的那天,下了第一场春雨,雨天阴暗,湿冷,像舅舅的手。舅舅的手在我的手里,让感到那越走越远的气息,再也不可能回来。
舅舅走了,终于没有等到杏花开了。
舅舅墓地的南面,恰好是一处杏园。清明扫墓时,枝头刚刚顶出一个个小包包。看着街头人家的杏花开了,觉得山里的那处杏园一定也是开着的。清晨早早地去,站在杏花丛中,望着对面山坡上的舅舅。
舅舅,杏花开了,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作 者 简 介
窦宪君,女,从事散文、诗歌创作多年,在多家纸媒发表过作品,多篇作品入选多个选集。代表作《没心草》、《贼香》、《时光碎片》、《一个人是一片野地》等。出版散文集《没心草》,获第四界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