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杨柳垂青亦垂金
《南宋行暮——宋光宗宋宁宗时代》,虞云国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看那画中的杨柳,绿叶金枝黄花絮,摇曳生姿,却仿佛将这些翻天覆地的风暴变局荡去无痕,只定格于一个清丽的瞬间。诗文书画、以及花木,就这样无涉于现实风云,只留给我们依依袅袅的欣赏。
承蒙出版社垂青,将我的花书四种改做成精装限量定制版“沈郎草木系列”,当中有旧著《书房花木》。正好,近来就该书的扬之水跋提出的一个话题,作过一番考索。
扬之水当时指出:宋代祝穆《方舆胜览》的《凤州》“土产”条下“金丝柳”一项,引用邵雍诗“杨柳垂金丝,风动如飞盖”,并记宋神宗年间曾从凤州征取金丝柳一百根;另外宋人册页《垂柳飞絮图》,有宋宁宗皇后杨氏题词:“线撚依依绿,金垂袅袅黄”。水公遂云:“正不知由北宋而南宋,'垂金’与'金垂’一柳抑二柳。”
杨柳向来以垂绿可爱,所谓“客舍青青柳色新”,但也有新春鹅黄的特色。如扬之水评析周邦彦词的《采蓝集》,第一首《瑞龙吟》就写到“官柳低金缕”;且此书的未名社刊印单行本,封面用的就是杨皇后那幅“金垂袅袅黄”的《垂柳飞絮图》。
至于《方舆胜览》所云凤州金丝柳,我在心系多年后,今春终于从石志鸟《中国杨柳审美文化研究》中读到详解,其引古书记:“凤州妓女手皆纤白,州境内生柳,翠色可爱,与他处不同,又公库多美酝,故世言'凤州有三出’。”陕西凤州出产的金丝柳,与一般垂柳不同,其枝条颜色随季节显著变化,生长季为黄绿色,落叶后至早春则为黄色,经霜冻后尤为鲜艳,唐宋时受到人们普遍喜爱,江浙一带广泛栽种,范成大《吴郡志》等有载。
范成大是南宋人,吴郡、江浙是南宋领土重地,且金丝柳一直为皇家青睐,则南宋杨皇后的“金垂”之柳,完全有可能就是从凤州移植而来的“垂金”之柳。或者说:北宋凤州的“垂金”金丝柳是特指,南宋的“金垂袅袅黄”则属杨柳鹅黄的普遍现象,但从逻辑上可以包括金丝柳。扬之水提出的“一柳抑二柳”问题,大致结论如此。
那幅有杨皇后题词的《垂柳(一作“杨”)飞絮图》,有人认为画亦出自其手,有人则说是她妹妹杨妹子(一作杨娃)所绘,虞云国《南宋行暮——宋光宗宋宁宗时代》倾向认为两者就是同一人。该书对杨皇后有较全面介绍,这是个能诗擅书的才女,却也是个深度参与重大历史事变的人物。在她争夺皇后位置时,大臣韩侂胄见她有权术,担心她当皇后会影响自己对朝政的把控,于是建议宁宗另立别人,并用手段压制她。但她终以心计得上位,遂一直对韩衔恨。后来韩为了个人权位功名,不顾国家时势与国际关系、冒险发动对金朝的北伐,而杨皇后不愧“涉书史,知古今,性复机警”(《宋史》),有清醒认识,认为此举轻率,曾劝告宁宗,但意见不受重视。北伐失败,南宋自招新辱,杨皇后向宁宗进言要罢黜韩侂胄,宁宗又不听;她怕韩知道后会报复、况且因立后之事也一直想报复韩,遂找了反战派代表史弥远结成同盟。史在外策划,杨皇后则偷偷以宁宗名义颁出罢韩的御笔,史弥远等人凭此,得以纠结同党尤其是关键的军队力量而正式发动,矫旨擒杀韩侂胄。期间宁宗曾要救回韩,杨皇后夺下批示、哭诉而令宁宗作罢。——韩侂胄是只手遮天的专权者,但横行多年却栽在他早就看出的杨皇后之权术上。他平时假借宁宗的御笔弄权擅政,然而最后又被杨皇后以此算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也就是说,那幅“线撚依依绿,金垂袅袅黄”的杨柳,清新脱俗的画面背后,原来是一个深谙宫廷权斗之术的有手腕的女人;她的手腕,既能写出题诗的典雅端丽书法,却亦曾用来冒充皇帝御笔而搞倒一个权倾天下的猛人。
此外,金丝柳所出的凤州,今陕西凤县,在韩侂胄北伐引发的内乱中,曾一度被地方叛臣献给金朝;后来又在宋蒙的第一次交锋中被蒙古军抄掠,代表宋蒙战争的序幕正式拉开。
然而,看那画中的杨柳,绿叶金枝黄花絮,摇曳生姿,“千娇百媚”(扬之水语),却仿佛将这些翻天覆地的风暴变局荡去无痕,只定格于一个清丽的瞬间。诗文书画、以及花木,就这样无涉于现实风云,只留给我们依依袅袅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