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村里的门楼额匾
按时间算,我们村尚能算得上古村。村头碑志载,明洪武年间,自山西大槐树下迁徙而来,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但村中民居、建筑,则是一马的新式红砖瓦房、现代的两层或三层楼房,没有一点儿古村的痕迹,甚至连棵像样的老树届没有,似乎是一二十年前刚刚搬来,与大明王朝、大清王朝、甚至与民国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丝毫也不沾边儿。
然而,村里人又很尚古。不管院落大小,布局如何,都要围出一个酷似四合院的模样,而门楼更是院落的重中之重,严谨,优雅,别致,装饰考究。他们说,这是家的门面,不可小视。而让我欣赏的,是门楣或者门额上或阴刻或浮雕的“长发其祥”、“耕读为仁”、“谦和积善”等题字。这些题字,无论内涵、美感还是艺术形式,都是点睛之笔,都是美的复合和集结,都能让人从中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光辉。尽管这些题字大都不是出自文人墨客或者名家之手,甚至有的字面上的油漆早已剥落,镶嵌题字的砖墙也已斑驳,但充满着温情与祥和,让人感受到村中的诗雅、风韵。看得出,都是主人的特意之作、精心之作,并在阳光照耀之下,折射出别样的雄逸、秀美、刚健,折射出别样的光芒,让我们村生辉、浑厚、盈目,使得我们村彰显个性,寓意深远,随处都在散发浓厚的历史气息。
说起门楣题字,在我们村由来已久。听村里的老人讲,这缘于村里的一位进士。原来,清代咸丰年间,村里的孟氏家族考出了一位进士。前清进士,就其学历而言,相当于现在的大学。但是,那个年代的进士不像现在的大学生,成千盈万,多如牛毛,而是比凤毛麟角还凤毛麟角。我们村的这位孟进士,考取功名后,摇身一变,当上了县官,乡人在羡慕、嫉妒之余,突然发现,他家的破败门楼的门楣上,镶着一块“耕读侍家”的门匾,于是乎纷纷效仿,蔚为风气,久而久之,形成了传统。
以前,我家的老宅门楼上,也嵌着一块灰砖勒边的门匾,上面书写“地接芳邻”,是祖父取王勃《滕王阁序》之“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而亲笔,虽然匾心的石灰底色早成灰色,匾面也修补的千疮百孔,像村东朝阳寺的老和尚穿的百衲衣,但父亲却一直把它当作宝,只要发现匾面有脱落迹象,便马上修补,曾经有一年的夏天,大雨冲掉老宅屋檐的一个檐角,冲下门楼的一块墙皮,维修的时候,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包水泥用在了门楼上……后来,老宅翻新,父亲为了取下那块门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因墙体的土坯,早已碎成粉齑,整个门楼最终像一个憔悴的老人,随着墙皮的剥脱而轰然倒塌,连同我的父亲。
父亲是老宅翻新后的第二年春天去世的。旧的门楼拆了,门匾未能留下,整个夏天他都是郁郁寡欢,尽管新的门楼上,预留了一块空白,父亲几次请人写了匾额,但都不入他的意。尽管那几个人在村里小有名气,其书法堪称艺术。他说还是你爷爷的字写的好,横是横,竖是竖,规规矩矩的,就像他老人家的做事、做人,虽无动无声,却入了很多人的眼。我知道,祖父写下的“地接芳邻”,是他的追求,是父亲的信仰,是我这个家族的家风所依托的载体,是我及我的后代浓墨重彩的珍贵财富。
时至今日,我们村依然保留着盖房留匾的传统,只是门楼的样式,既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还有中西结合的,而门楣或者门额的题字,多以新兴的瓷砖印字为主,其内容也不是中庸之道、礼乐诗书、三纲五常的传统,而是“福星高照”“鹏程万里”“财源旺盛”。这样的题字,虽更富于时代气息,但没有传统的风雅,让门楣题字的文化内涵褪色不少。这,不能不让人担忧。
本文发表于《历城报》2016.9.27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