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宁回忆李清泉
2014年5月5日,我们采访了章德宁,请她谈对文学编辑家李清泉(1918——2010)的印象。章德宁曾任《北京文学》杂志社社长,已经退休。
邢:我们想请你谈谈在《北京文艺》与李清泉共事的情况。
章:当时我20多岁,杂志社里其他同事,至少比我大10岁以上。你们和我联系采访有关李清泉的事,我本想再与老同事们沟通沟通,共同回忆一下,后一想,如果兴师动众,最后采用不多,也不太好。就先尽我知道的说一说。
1971年北京市恢复文学期刊,叫《北京新文艺》,1973年3月改成《北京文艺》。1976年9月,我从北大毕业,到北京市文化局报到,分配到了《北京文艺》。我去的时候,毛泽东刚逝世,一楼的一个大房间里设了灵堂。我最初的工作,就是组织悼念毛泽东的稿子。没过多少天,“四人帮”粉碎了,开始上街游行。我们又去约拥护打倒“四人帮”的文章。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文坛面临着大转变,大家都有特别多的期待,期待文学有所作为。我刚去的时候,刊物负责人是张志民,过些时候,他就搞专业创作去了。继任负责人是谭谊。自1966年老舍去世以后,《北京文艺》没再任命主编,从1971年到1981年,都叫领导小组主要负责人。李清泉是1978年来的,也叫负责人,直到他调走。1980年10月《北京文艺》改名为《北京文学》,1981年杨沫任主编,王蒙、苏辛群任副主编。
我当编辑之后就参加约稿。当时自然来稿相对较弱。
李清泉来之前,也有传闻,听说他是延安鲁艺的,当过《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我们编辑部大办公室,有个三人沙发,他来的那天,坐在沙发正中间。我印象他穿着黑色中式衣服,当时是秋天。大家希望他说点什么,也想看他说话有没有水平,这是下属对领导常有的期待吧。但他话很少,没有通常的空话、套话、废话。记得他只说了几句话,讲到以后稿子怎么给他,程序如何如何。我的第一个感觉:他很务实。
以后的共事中,他也很少谈业务以外的事,没有组织过什么政治学习,也没有做过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和编辑交往,就是谈稿子。他会到你的桌边,问你在看什么稿子,编什么稿子,手头有没有好稿子,或者告诉你,去找谁约稿。
我当时是最年轻的小编辑。他刚来不久,赶上共青团十大召开,一些“归来”的作家列席。比如王蒙他们,右派问题还没有改正。我很看重这种机会,就到会上去约稿。我向王蒙约稿时,他手头有两篇,一是《脚的问候》,一是《南京板鸭》,都有反思的意味。我把稿子拿回编辑部。我们是责编一审,经过二审,终审才是李清泉。但他不是在那里等稿子,谁手里拿到什么稿子,他很快就会知道。他比较看重的稿子或作者,不会等二审看完了才看,也许他会同时看稿,表明态度,尽快处理。所以,我10月份拿到稿子,12期就用上了。这是王蒙在《北京文艺》第一次亮相,从此他和《北京文艺》有了较好的关系,他较好的作品就会考虑我们。在这次团代会上,我还见到了南京作家方之,并拿到他的小说《内奸》。
邢:《内奸》是你约到的?
章:是的。那次会上不是认识了王蒙吗?他知道我想多约些稿子,就主动和我说,方之有篇小说,你可以去找他约稿。
我找到方之。他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小说,你们可能不敢用。我问,为什么?他就给我讲了小说的大概内容,故事正面描写了抗战时一个正直的商人。然后问:你们敢用吗?
邢:当时方之多少岁?
章:50来岁。他明确告诉我,给过其他杂志,都不敢用。我说,我觉得这篇小说不错,但我是小编辑,不能拍板,得拿回去向领导汇报。他说,那你就先向领导汇报。如果领导觉得可以,我再给你。
邢:他是从南京来开会,身上就带着稿子?
章:好像是列席会议,确实带着稿子。我赶快回去向李清泉汇报,李清泉让我拿回来看看。我又返回去向方之要稿子。我拿回小说自己看了,又给小说组长赵金九看。这篇小说突破了文革中流行的“三突出”原则。我们都觉得发表不应该有问题。当然,拍板是有风险的。李清泉拍了板,同意发表。小说在艺术上不是没有缺欠,我们还让方之改了一稿,他改得也不多,最后发表在《北京文艺》1979年第3期。今天看,《内奸》艺术上也许并不完美,但那个时候第一次以非工农兵形象为主人公,确实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小说的意义在于,突破了“文革”创作理念的束缚。发表以后,影响很大,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邢:《北京文艺》能发方之的小说,魄力不一般。
章:我觉得,当时很多稿子,如果不是李清泉,是发不出来的。这里面有胆识,也有艺术眼光,李清泉两者兼备,他会权衡作品的价值。他的水平,不是所有的主编都具备的。
丁:他当时不主持政治学习,是不是因为他的人事关系还没有来?
章:他正式调进来以后,我印象中也没有觉得他抓过多少政治学习。他心里很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过去我们编辑部的工作四平八稳。李清泉来后,每期都有引起全国关注的好作品。每期都有!他主持《北京文艺》不到两年,一下子提升了《北京文艺》在全国的地位,发表了许多传诵一时的小说名篇,如方之的《内奸》、汪曾祺的《受戒》、王蒙的《风筝飘带》、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等等,发现、扶植了很多后来在文坛有影响的作家。他提出,对有潜力的作者实行“集束手榴弹”的办法重点培养,着力推出的作者有张洁、陈建功、陈祖芬、理由、王安忆、张宇、张辛欣等。因为每期都有好作品,就吸引了更多好作品涌到我们刊物,《北京文艺》成为当时文学界公认的名刊。
丁:你能讲一些和李清泉在一起工作的故事吗?
章:李清泉是个有魄力、有胆识的人,我觉得他领导作风很民主。他经常组织编辑部讨论作品,形式不同。有时一篇小说,大家要传看一遍,每个人都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审稿意见。有时为一篇作品,小说组或全编辑部的人坐在一块儿讨论,他让每个人都发言。我相信他对这部作品是否刊发已有想法,但他希望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他想了解大家的想法,并用这种方式,达成艺术共识,确立《北京文艺》的艺术标准。对编辑队伍的培养,他也很有想法。我们讨论过的作品有的发表了,有的没发表。比如《受戒》,据我了解,编辑部多数人认为这篇小说很好,可以发表,记得那时的小说组长周雁茹赞叹说,这篇小说写得太好了!可个别老同志有不同意见。小说在领导班子中讨论过,我看到了他们每个人的意见。最后承担风险拍板的还是李清泉。还有,史铁生的《午餐半小时》,是我拿来的稿子。李清泉要求全体小说组的人讨论,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讨论结果有的反对,有的支持,最后决定不用。
邢:李清泉的意见是什么?
章:他倾向不用。我觉得他不会受别人意见左右。肯定是他个人觉得应该放弃。
丁:1980年我第一次见唐达成,和他谈到《午餐半小时》,他也不以为然,觉得调子太灰。可以想象,他们都是刚改正的右派,艺术理论背景差不多,对现实的感觉也相似,看法可能相同。
章:李清泉的理由也是调子太低、太灰暗。李清泉是卓尔不群的编辑家,我非常尊重他。但他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局限性。之前我还送审过史铁生另一篇稿子,叫《之死》。史铁生早期的几篇小说都写在一个本子上,我从中挑选了《之死》,并帮他抄在《北京文艺》的稿纸上送上去,但没有采用(后来《当代》杂志刊发了,改名为《教授和他的夫人》。这是史铁生的处女作。之后,我又拿来史铁生的《午餐半小时》,又没采用。我可以理解,人们观念的开放也是逐步的。
丁:他们那一代人接受史铁生,是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发表以后。
章:我认为他的《午餐半小时》写得最好。我们编辑部还讨论过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李清泉来之前,我们已经发过她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这篇稿子曾被《人民文学》退稿,我们编辑部一致看好,就发了,还获得当年的短篇小说奖。因为我们发了张洁的第一篇小说,所以,《爱,是不能忘记的》她也给了我们。这篇小说,正面写了婚外恋的情感,我还记得有些句子写得很诗意,特别美。编辑部产生不同意见。不同意发的人,有的是怕发表了会形成对婚外恋的肯定和鼓励;有的是出于对张洁个人隐私的保护,怕给她带来麻烦。几个女编辑都很喜欢。最后还是李清泉拍板。我记得他同意发表的理由是:这篇作品对于净化爱情是有好处的。他力排众议,话说得挺智慧。至今这部作品,仍然有它的价值。
邢:这篇作品,引起了长时间的讨论,影响超出了文学界。
章:李清泉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作品没发表之前,他已经预测到会产生什么影响。他有时要配同期评论,有时要求刊后有重点评论,他会提醒责编去找谁谁写作品的评论。他的智慧还体现在,如何把一颗明珠安排在适当的位置。比如《受戒》,他就安排在第四条。反映主流的东西,放在前面,降低了刊物的风险。
李清泉是敢于担当的人。有时名家的稿子需要退,编辑感到为难,他会主动拿来,亲自写退稿信。这样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得罪人的事,由他来做,这很不容易,李清泉受过挫折、磨难,他知道这里面的利害,但他不怕得罪人。不像有些人,得罪人的事推给别人,讨好的事自己干。这一点很了不起,除了他的艺术水平、政治胆识,他的人格魅力也让我难忘、佩服。
邢:我电话采访了《北京文艺》资深编辑陈世崇。他讲了两个例子很有意思。说到写退稿信,有一次李清泉是写给北京市作协一个党组成员。他说李清泉写得很直白,大意是“这不是小说”。陈世崇有一次责编了戈觉悟的小说《女儿未婚》。第一次提交上去,一个领导小组成员说不能用,退了回来。陈世崇觉得他的理由不充分,第二次提交给另一个领导小组成员,又退回来。陈世崇觉得这个领导的理由也不充分,就第三次提交上去,第三个领导小组成员也退了回来。他第四次提交,到了李清泉手里,也退回来了。即使如此,陈世崇仍不甘心,又第五次提交上去,并说,你们的理由不能说服我。李清泉决定,让小说组的人都看,每人都写出审稿意见,少数服从多数。结果审稿意见就写了20多页。最后,同意发表的比不同意发表的少一票,还得给作者退稿。陈世崇说,我尊重大家的意见,写退稿信,但我仍保留我的不能退稿的意见。后来,这篇小说在《朔方》发表,得了本刊小说年度奖。据说,北京出版社同仁听说了这件事表示,这最能体现李清泉的编辑风格。让陈世崇感动的是,之后李清泉并没有觉得他很犟,反而对他特别爱护。还和陈世崇谈了几次,让他到评论组。陈没有去,李清泉仍鼓励他好好干!
章:在编辑中,也有人怕他,觉得他处理稿子,有时比较霸道。可能个别老编辑,思维比较传统,一段时间发不出稿子,自然很难受。李清泉敢拍板,让他们感到武断。他坚持艺术标准不讲情面,对稿不对人。
邢:也就是他这种老资格,才能做到对稿不对人。中国是人情社会,一般人做不到。
章:其实你这么做了,也可以。只是很多人不愿意去试。还没有做就去猜想结果,而李清泉真的不计结果。虽然他来的时间不长,好稿子就向这里涌来,在别处这是个缓慢的积累过程,而李清泉让一个平凡的杂志很快上了台阶。
有一篇来稿很一般,但作者是杂志社的老朋友,对杂志做出过贡献。发不发这篇稿子,编辑很为难。李清泉明确表示:“对作者的报答,可以用其他方式,不能用发表稿件来交换。”这是一种艺术态度,非常可贵。他讲话很直接,不讲人际关系。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播弄是非。他主持工作时,编辑部里没有人搞是是非非,只讲稿子,形成了一种健康、民主的艺术空气。
李清泉坚持艺术规律、坚守艺术准则。他主张好稿至上,尽量还文学以单纯,减少政治因素的干扰,排除人事上的干扰。他主持刊物的年代,派性、人际关系挺复杂,他始终坚持文学就是文学,不要掺杂文学以外的是是非非。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他对读者、对文学是负责的。他能让每期都有好稿子,杂志刊登了不少能在文学史上留下来的作品。他主持《北京文艺》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是他让杂志走向了辉煌。
丁:回过头来看,作为文学编辑家,他的成就只是两小段,一段在1950年代的《人民文学》,不到一年;一段在《北京文艺》,不到两年。他再回到《人民文学》,就不行了。
章:当时,我们特别舍不得他走。大家欢送他的那顿晚宴后,我送他回家,问他为什么非走不可?他说,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他是在《人民文学》被打成右派的。
邢:其实这种想法有些迂。以他的阅历,应该知道,做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区别。在《北京文艺》是他说了算,到《人民文学》就不行了。
章:后来他也有些后悔。他在这边没有阻力。他也不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按说以《人民文学》的地位,他应该更有作为,而恰恰到了那边,不如在这里有作为。
他在《北京文艺》不到两年,奠定了一种编辑伦理、编辑文化。让我们的编辑有所传承。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编辑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还能创造些什么。他以一已之力,改变了编辑部的局面。他的价值观、艺术观、包括怎么做人,给我们当编辑的人树立了一种楷模。他倡导了我们的方向。他的胆识、眼光,他创造的那种小环境,不是任何一个领导可以做到的。他是我最敬佩的屈指可数的编辑家。最重要不是拍板发了多少作品,而是他留下了什么精神价值。我对他心存感激,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就遇到他,我真是特别幸运。我觉得,在他领导下工作,心情舒畅,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尽可能的伸展、发挥。作为年轻编辑,他对我即放手又信任。那段时间我编辑过几篇全国获奖作品,都来自他的支持。他不拍板,稿子可能就退掉了。他 的支持,让我得到了自信,确定了我的艺术标准和价值取向。之后的很多年,当我也成为《北京文学》负责人,主持工作之后,我只向往三点:一、像他那样为文学尽一己之力,办一个好的刊物;二、创造一个好的小环境;三、希望大家尽力了,也生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