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 |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这一具体情境不是指爱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指爱的反复呼唤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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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第一声誓盟发出时并没有什么意思;而只不过是通过一种令人费解的途径重复一个不算新鲜的消息——听起来那么平淡——(这几个字里恐怕连那个信息都 没有包含)。我反复念叨这句话,而丝毫不着边际;这句话来自语言,然后挥发开去——哪儿去了?
我仔细推敲这个说法时简直忍俊不禁。这么说来,一端是“我”,一端是“你”,当中有一个带有(从词义上讲)相当的感情色彩的纽结。这种拆解,尽管符合语言学理论,却不免让人觉得瞬间冲动中抒发的东西被扭曲了。“aimer”(爱)无法在动词不定式中栖身(除非在元语言的结构中):这个字眼一经说出便带上了主语和宾语,也就是说“我—爱—你” 得以匈牙利语的方式来理解(和吐字)。在匈牙利语中,“我—爱—你”是一个字Szeretlek,这样一来,我们就得放弃法语的分析性品质,将这句法语当作粘着型语句(而粘着恰是问题的核心)。稍加句式变化,这个整体就不成片段了;可以说,这个说法超越了句型,不受结构变化的左右;无法用其他表达类似意义的结构的对应形式来取代;我可以连日连夜地说“我—爱—你”,而却无法真的去“我—爱—她”:我不想仅仅用一个句式,一句表白,一种腔调打发对方(说“我—爱—你”的潜在动机是加个省字号,给一个名字拉上个拖音:“阿莉爱达里,我爱你”,狄俄尼索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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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个词没有什么微妙之处。用不着多加解释,也不必对其斟字酌句,更不用掂掂份量或钻牛角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语言的绝大悖论——说“我—爱 —你”似乎是没话找话说,而这个词又是那么实实在在(它的意指就是它的声响:一种演示而已)。
说“我—爱—你”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个词是 (母爱—性爱的)二元一体;整个字眼浑然一体;不管你怎样曲解也无法分裂这个符号;这个词是个没有喻体的隐喻。
“我—爱—你”不是个句子:它不传神达意,只是伴随一种特定情境而生:“主体被悬吊在与异体的映照之中”(拉康语)。一个浑成的片语。
(尽管人们可以亿万次地说“我—爱—你”,这个词却实在超越了语汇层次,这个辞格的定义超不出它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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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词(作为句子的词)只有在我发音时才有意义;它的信息就包含在脱口而出本身,没有其他任何信息;没有蕴藉,没有丰富的内涵。所有内容都被包容在说出——这个动作本身:这是个“套话”,却又不是装腔作势;对于我来说,“我—爱—你”的具体情境简直无法加以分类:“我—爱—你”是克制不住的,又是无法预料的。那么这个怪物,这个语言的圈套又属一种什么样的语言层次呢? 一板一眼,算不上是一时冲动说漏了嘴;长吁短叹,又算不上是一字一句?字里行间中说不出个所以然(其中并没有隐藏、沉积或封存任何可供拆解的信息),而其意义又不仅仅在表达这一动作本身(说话人大可不必受谈话的场合的变化所囿)。也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呼唤”。对呼唤声是不必斟字酌句的:“我—爱—你”既不属语言范畴又不属符号范围。其起因(即说这个词的动因)应该说带有音乐性质。与唱歌情形相仿,通过“我—爱—你”的呼唤(就吐露出的内容而言),人的欲望既没有被压抑,又没有被辨识(就像发声本身,常常是不期然而然),简单说,“我—爱—你”是一种宣泄,像情欲亢进。情欲发泄不用诉诸语言,但它却说了并表达了: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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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爱—你”,有种种俗套的回答:“我不爱你”,“我根本不相信”,“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等等。而真正的拒绝是:“无可奉告。”这样,我由此遭受的打击比作为求爱者受挫还要惨重——我是作为一个说话的主体被否定的;被否定的是我的语言,我生存的最根本的手段,而不是我的欲求;至于求爱,我完全可以耐心等待,再次请求,再次提出;但连发问探询的权利都被否定了,我就算彻底“完蛋”了。普鲁斯特的小说中,母亲让弗朗索娃对小说叙述者说:“无法回答。”后者便产生了与那个被情人的守门人挡驾的“情妇”同病相怜的感觉:母亲并不是不可亲近的,她只是身不由己,而我则要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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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 t’aime——Moi aussi(“我爱你”——“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不是个圆满的答复,因为圆满的东西只能是很郑重其事的,这个形式则太不完善,没有忠实地转达这一呼唤—这声呼唤是不能随意更动的。
不过,只要这个回答产生令人遐想的效果,便足以触发一连串癫狂欣喜的抒怀:这一欣喜随着突然逆转的局势而愈加高涨:圣·普霍几番遭拒绝,后来突然发现朱莉叶是爱他的。这一令人销魂的真相的显现不是潜心思索,耐心准备的结果,而是突如其来,令人惊讶,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普鲁斯特书中的小主人公请求他母亲睡在他房间里时,也想听到“Moi aussi”(“我也想”)的答复,像一个癫狂的人,也想惊喜一番;而他之所以惊喜万分,也是由于情势突变,父亲心血来潮作出决定,将母亲让给了他(“吩咐弗朗索娃在他房间里给你铺床,今晚就睡在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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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臆幻的是经验范围内不可能的事:我俩的呼唤能同时发出:一方用不着像是靠对方眼色行事似的应答另一方。呼唤又不能拖沓(重复):只有瞬间的闪光才有效果,两种力量彼此交汇(两者如有隔阂,就连一般的和谐也无法达到)。只有瞬间的闪光才能创造奇迹:将种种约束抛到九霄云外。交换、馈赠、盗窃(这些常见的经济形式)都以各自特定的方式包涵一些彼此有差别的物体和交错的时间:我的欲望与异体发生予盾——这就需要一定时间来达到和谐。同时的呼唤造成的律动没有一种社会性模式能够与之等 同。从社会性角度看也是不可思议的:没有交换,没有馈赠,也没有盗窃。我们的呼唤从相互交融的炽火中产生,这是付出,但付出后便不知其去向;彼此呼应,毫无保留,各自通过对方进入了实体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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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引起了突变:陈规陋习崩溃了,什么事都可以发生——甚至于:我可以不再占有你。
简单说,这就是一场革命——也许与政治意义上的革命相去不远:在两种情形下,我所憧憬的都是绝对的新:(恋爱上的)改良主义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若进一步来发展出一个悖论,这里的全新又是最老掉牙的东西(昨天晚上我就从萨冈的戏中听到了它:每隔一个晚上,电视里就会有人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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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对“我—爱—你”不加解释呢?若对这个症状的解释只是保留在呼唤一说上怎么样?
——还是试试吧:你不是成千上万次地诉说恋人的痛苦是多么难以忍受,并且竭力主张恋人应该超脱出来吗?如果你真想“痊愈”,你就得相信病症的存在,而“我—爱—你” 正是其中一种;你得解释清楚,说到底,你得泼点凉水才是。
——而说到最后,痛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又应怎样看待痛苦?对它如何加以评说?痛苦一定就是坏事?恋爱中的痛苦不正是一种逆反的、泼凉水的疗程吗?(人总得受挫)如果变换一下价值评判,是否可以设想一种关于恋爱痛苦的悲剧观,即对“我—爱—你”的悲剧性肯定?如果(恋)爱被置于积极的符号下,情况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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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对“我—爱—你”有了新的观照。这是个行为而不是病症。我说出口是为了让你回答。回答以某一定式出现,其形式上的讲究(措辞)效果不一,就是说对方回答我时仅仅用一个所指(signifie)是远远不够的,不管它多么肯定 (“我也是”):受话人应该认真措辞,对我发出的“我—爱—你”的呼唤发生共鸣:佩里亚斯说:“我爱你”—“我也爱你”,梅莉桑达说。
佩里亚斯急切的求爱(他确信梅莉桑达的回答完全像他所期待的一样。他当场晕厥过去似乎证实了这一点)出自一种需要,也就是说,恋人不仅想得到爱的回报,想了解真情,想得到确凿无疑的证实等(这些机杼都没有超出所指层次),他更想听到这个内容通过特定的方式被说出来。这个方式要和他自己的方式同样肯定,一样清晰无误;我要得到的是面对面完整的一字不差的那个定式,那么情话的原型,容不得闪烁其辞,来不得一点疏漏,句式不能搅乱,不能变换花样,两个字要浑然一体,能指(signifiant)与能指要同时并存(而“我也是”则是与一气呵成的语汇相悖行);重要的是,这声呼唤又是与实体、肉身和嘴唇紧密相联的,张开你的双唇,这就成了(露骨一些吧)。我孜孜以求的是要咬住那个字眼。是魔力还是神功?丑陋的怪兽却也神魂颠倒地爱着美神;美神当然不屑去爱怪兽。但最后,她终于还是被制服了(如何被制服并不重要;就姑且算是通过她与野兽之间的对话吧),她竟也说出了这个神奇的字眼:“我爱你,野兽”;旋即,随着竖琴一声辉煌的琶音,一个新人出现了。 老掉牙的故事?那再来一个:有个人因妻子出走而痛苦不堪;他盼望她回来,尤其盼望她对他说“我爱你”,他也一样咬文嚼字,最后她终于对他说了;一听到这话,他昏死了过去:一部1975年拍的电影。当然,还有一则神话传说:漂泊的荷兰人浪迹天涯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字眼;如果他(凭着誓盟)得到了它,那他就不用再漂流了(这则神话传说不是强调始终不渝的重要性,而是强调这种执著的呼唤声和颂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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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语中的)一个巧合:同一个词(Bejahung)有两种表示:一种是精神分析学上的用法,意思是“贬斥”(孩童第一个肯定性断言要被否定掉,这样才能深入其潜意识层);另一种是尼采的用法,指权力意志的一种表达方式(完全没有心理层次上的意义,更没有社会内涵),指差异的产生,其中包含的“是的”“对的”十分清楚明了(蕴涵了一种反应):这便是“阿门”(amen)。
“我—爱—你”是积极的。它传达出一种力量——与其他力量相抗衡。其他什么力量?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势力。都是否定的力量(科学,宗教,现实,理性)。它还与语言相抗衡。正如“阿门”一词处于语言的边缘,与语言系统若即若离,并剥去了后者“逆动的外衣”。那样,爱情的呼唤 (“我—爱—你”)处于句式的边缘,毫不排斥同义反复(“我—爱—你”的意思就是“我—爱—你”),摆脱了句子的平庸 (这只是个片语)。作为一种呼唤,“我一爱一你”不是符号, 而是反符号。那些不愿说“我—爱一你”的人(对于他们来说,“我—爱—你”难以启齿)就只能作出种种闪烁其辞,顾虑重重,而又急不可耐的爱情的符号迹象、标引和“明证”:如手抛,神态,长吁短叹,转弯抹角,吞吞吐吐。他需要别人对他进行破解诠释;他得受逆动性质的爱情符号的左右,被放逐到语言的世界,就因为他没有一吐为快(所谓奴隶,就是那些被割去舌头的人,只能靠眼神、表情、神态来说话)。
爱情的“符号”孕育了无数的逆动的文学作品:人们渲染爱情,在花哨的表象上大做文章(所有的爱情故事最终都是出于阿波罗之手)。作为反符号,“我—爱—你”属于酒神这一边:痛苦没有被否定(甚至连怨艾、厌恶、愠怒都没有被否定),通过呼唤,痛苦不再郁结胸中:说“我—爱—你” (反复地说)便意味着抛开逆动的语言,将其遣回那个死寂悲凉的符号世界——语言的迷宫(而我又要经常地穿行其中)。
作为一种呼唤,“我—爱—你”属于付出,那么孜孜于呼唤这个词的人(抒情诗人,说谎者,流浪者)便是付出的主体:他们支出这个词,似乎这个词无足轻重(一钱不值),却可以期冀在什么地方得到补偿;他们处在语言的边缘,语言本身(除此以外谁又能这样做呢?)意识到自己无牵无挂,便孤注一掷了。
本文选自罗兰·巴特《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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