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 | 讲故事的人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 德国思想家、哲学家、文论家。他与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有着密切的联系，并受到犹太神秘主义的影响。他罕见地将才华和渊博结合起来，不是依据学科分类来安置主题，而是根据好奇心和自我根源来提炼学术兴趣。其重要作品有《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德国悲剧的起源》、《启迪》、《单向街》、《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巴黎拱廊街》等。1940年9月27日，由于无法逃离纳粹迫害，于西班牙一个边陲小镇自杀。

在本雅明庞杂的论述中，有一篇写于1936年的长文，题为《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想录》，基于对列斯科夫作品的评述，构建了他对讲故事人的批评视角。另外，本雅明的写作不拘一格，生前留下大量的短章，抑或称之为断章，如小说、寓言、童话、史传、格言、谜语等，后世将之收集归册（见下图），名之曰《讲故事的人：孤独者手记》（The Storyteller: Tales out of Loneliness, Verso, 2016），并佐之以同时代艺术家Paul Klee 的画作为插图，可谓相得益彰。阅读这些游弋于理性与梦幻之间的文字，或可窥见本雅明学术思想的端倪与风貌。

讲故事的人/第十六章: 明月

瓦尔特·本雅明/著

Sam Dolbear, Esther Leslie, Sebastian Truskolaski/英译

昨非/汉译

韦尔蒂的月夜

盛大的月升，似乎更适合原始时代，大地在窗前充盈。上升的绝顶，正将一位骑士托举到女人的面前，犹如浪峰上的塞壬在奥德修斯的面前凸现。这样的大海，在希腊人看来，显然是陌生的。但是，将骑士托举到窗前的大地，也许与女人是同质的。此刻的她，躺在沉睡的男人身旁，犹如一具尸首，在遥远的朦胧中，已被这个夜晚完全吸纳。这就是地球吗？而月亮，作为它的卫星，正沉浸在光辉中。它的整个银盘，已将自然的秩序颠覆，不是吗？这样一来，地球仅成了月球的卫星，成了附近的一片大地。大地之上，日子也被逆转，妻子成为君王，山川做了大海，睡眠便是死亡。

Albert Welti, Mondnacht, 1917

by Paul Klee

盛水的玻璃容器

又一次，明月的光辉，如魔术师的手杖，扭转了乾坤的秩序。我越是仔细地在内部倾听，触及我的回声，越像是很久以前的一记巨响。昨日的时光，在大地的四面八方蔓延，当我终于靠近床沿时，它也便抵达了。就在即将举步上床的瞬间，我忽然起了担心，担心看到自己在床上躺着。只有当背脊贴到床褥的时候，我的忧惧才得以褪去。

月亮

这是月下的行走，我首先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板条的缝隙，我看到了后院的房子。我的目光，时而挪到高处，之后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空中的月亮，脱离了背后的星光，突然站到了我的视野中，但只持续了那么一小会，因为我决定，此时此刻，最好还是转身离去。

在黑暗中

慢慢地，月光在移行。有时候，在我再次睡过去之前，它就离开了我的卧房。可是黑暗中，一个问题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我相信，那是恐惧没有被照亮的那一面，在黑暗中一把将我攥住。这个问题便是：为什么世上存在事物？ 人世为什么存在？我再次惊讶地发现：没有什么东西，会迫使我想到这个世界，它完全可以消失。不在，与存在一样，充满陌生与敌意。在月亮的光辉中，最熟悉的细节也会变得疏离。

梦境

当月光将百叶窗的板条映照到我的被子上时，我便成了满月之夜的囚徒。曾经，月光也挪到屋子的前面。我们惯于对同类的事物进行比较，也用这种方法衡量自己，而童年早已被抛之脑后。可是因为月光，我们与它再次相逢。

曾经，月光在屋子的前面重现。童年已被我置之身后。可是就在刹那间，不偏不倚，我自己的身子忽然走到了我的面前，那么清晰，与明月同时同刻走到了我的面前。就是在这样一个梦里，我看到了自己。只是妹妹不见了。我听到母亲问：“朵拉哪儿去了？” 而空中的满月，忽然变得更巨大，离得更切近，眼看就要撞开大地。当时，大家正靠在阳台的铁栏杆上。忽然间，他们的身体开始崩裂，转眼变成了细胞颗粒。

当我在夜晚的黑暗中醒来，整个世界就成了一个无声的问题。挂在门后的窗帘，原本是用来阻挡噪音的。尽管当时的我不甚明了，这个问题，却一直在长毛绒的窗帘褶皱里坐着；也许思考才是问题的核心，它有时会在床脚的铜把手上出现；也许它仅是梦的残余，在你醒来时才凝固起来。

2020年8月12日 雨夜

译于京西

Das Lied Vom Traurigen Sonntag Be Detlef Friedrich Petersen - Ein Lied von Liebe und Tod (Die Original Filmmusi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