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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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竞欧
文|夏莹

事件·哲学

2019年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的《七堂极简物理课》在中国出版。这是一本以妙趣横生的方式讲述物理知识的普及类小册子。对于我这个从未在物理课上拿过好成绩的学生来说,是一个福音。这部小书,终于让我竟然在没有任何公式和定理的基础上体会到了物理学的些许乐趣。但大家都知道,其实物理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是极为紧密的。他们作为两种观察世界的不同视角,常常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切入到一个共同的理论视域。比如,正是基于牛顿的时空观,德国哲学家康德有关先天的时空形式才能得到理解。而当爱因斯坦于1900年开始讨论相对论的时候,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独特的时间观也同时产生。于是,当我在这本小册子里突然发现这样一段话的时候,我再一次被物理学与哲学惊人的不谋而合所折服。

罗韦利在描述量子力学与粒子理论所构筑的世界的时候,这样说:

“这同牛顿和拉普拉斯的世界相去甚远:在那里,冰冷的小石子在不变的几何空间里沿着精确而漫长的轨迹永恒不变地运动着。量子力学和粒子实验告诉我们,世界是物体连续的,永不停歇的涌动,是稍纵即逝的实体不断地出现和消逝,是一系列的震荡,就像20世纪60年代时髦的嬉皮世界,一个由事件而非物体构成的世界。”(第41页)

这显然是对客观世界又一次颠覆性的认知,尽管我对量子力学的内在原理并不那么熟知,但我知道,当量子力学和粒子理论作为一种权宜之计来解释世界的时候,客观世界的构成就不再是一种连续体,而由一个个独立的实体概率性的涌现,于是,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切,一种颜色的呈现,一种冷或者热的感觉,都如同上帝掷出的骰子一般,一瞬间的呈现,所依赖的不是实体的属性,而是偶然的事件。

无独有偶,事件,这个概念,从20世纪70.80年代以来,就开始进入了哲学家的视野。哲学的形而上学以探寻存在为己任,但“存在”究竟是什么,却是千年难题。自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有关“存在”的问题以来,这个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哲学第一因就以事物之本质为其基本界定。而本质,相对于现象而言,总是带有一种固定不变的属性,于是相对于每一天都在流变中的现实世界而言,一谈到本质,存在等等哲学的核心概念,我们仿佛就吃到了一个定心丸,相信不管世事如何,本质都是不会变的。但到了当代,物理学界颠覆性的变革一定触动了哲学家的心灵,因为20世纪以后的哲学家们大多对于科学的演进保持了相当的敏感度。所以,当量子力学等科学形态的日益完善,哲学家对于存在问题的看法,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其中最为显著的,正是这种将“存在”与“本质”进行了“事件化”的转变。

存在是一个事件,这是今天法国哲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兰·巴迪欧的一个命题。这位阿尔都塞的嫡传弟子,一位西方著名的毛主义者,撰写了多部鸿篇巨著来谈论这一观点。其中尤以《存在与事件》最为著名。这部明显效仿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著作,成为了巴迪欧重构哲学形而上学的一部经典。在此,存在,不再是不变的本质,而是成为诠释一种“变化”与“生成”的哲学概念,并运用了康托尔的集合论对这一观点进行了详尽的数学推理。由此,事件,这个作为脱离了日常的突发状态,作为一种变化与变异的最集中的表现方式,成为了他对存在的言说方式。

由此,巴迪欧沿着晚年阿尔都塞所开拓的道路走得更远。晚年的阿尔都塞曾经强调了哲学的立场性和阶级性,并断言了哲学与政治本就是一回事。巴迪欧则在此用一个形而上学式的讨论方式,通过对存在的学理性讨论,凸显了一个更富有政治意味的“事件”概念的核心地位。这是一个奇妙的理论突破。尽管它并非巴迪欧的首创,20世纪中后期,德里达和与德勒兹都曾有过对事件哲学的讨论,但巴迪欧显然是对这一观念阐发地最为系统而深刻的一个。

更为重要的是,在巴迪欧的事件哲学中,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也找到了一种新的言说方式。马克思思想的生命力在一种类似形而上学的重构中被再一次复活。的确,马克思思想在欧洲大陆的理论地位经历了一个大起大落的过程。但法国学界,却似乎总有极为出色的一群知识分子保持着对马克思思想的热衷。巴迪欧等所代表的激进左翼思潮,就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激进左翼思潮的学者们大多是古典哲学的爱好者,但最终却都能如巴迪欧一般从晦涩的哲学当中阐发出一种激进的能动性,而事件哲学所特有的规定,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事件哲学的关键点在于:事件在此意味着以一种动态的方式来审视世界的特定视角。因为事件,在实践层面上,意味着对一种日常生活常态的脱离,在逻辑层面上,则意味着对一个既成的因果链条的突破。换言之,我们面对事件的时候,总是感到它很突然,因此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述它,它为什么发生,完全不能解释。这意味着对既成世界认知的一次彻底的更新。在9.11事件没有产生之前,恐怖分子,并没有被全世界各国视为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共同敌人,但9.11的爆发,一改经典战争的模式,为敌我双方的对峙提供了全新的模型。

当我们可以坦然地说: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既成的世界。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也处于停滞的状态。但人类文明的真正进步,却总是依赖于不同历史阶段人们认知世界的革新,在科学史上,被称之为范式转换的那种认识论断裂,在历史上则以事件的方式被彰显出来。而对世界的改变也总是依赖于这些断裂性的事件。

对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言,改变世界并不能意味着一种主观的盲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坚持着一种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不会仅仅关注一种主观能动性的释放,更为重要的是在于讨论这种主观能动性在何种客观情景下才是可能的。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于资本逻辑的运行矛盾的分析,试图揭示的正是资本主义崩溃的契机。那个契机将是一个事件点,它将是内生于资本逻辑,却无法被资本逻辑所解释的一个特例。这个契机,就是马克思热衷讨论的经济危机。经济危机就是资本固有逻辑的变异,是对资本的逃离。正是在作为事件的经济危机爆发之际,推翻资本主义的主观能动性才有了得以施展的全部可能性。这是一种唯物主义的态度,是马克思主义者分析作为变化之存在的事件所秉承的基本原则。

因此激进左翼思想家们所热衷讨论的事件哲学,本质上就是一种在唯物主义基本原则之下去研究一种改变世界之可能性的哲学。它带着形而上学的底色,却将理论的触角埋入了社会现实运动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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