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与他的时代|马克思与当代欧陆思想短期课程(4)


哲学家与他的时代
马克思的身份是多样的,他是革命家,也是哲学家。与之对应,马克思思想在欧洲的传播也存在着两种样态,一是作为一种社会运动的指导方针,一是作为一种纯粹哲学。当马克思在世的时候,在德法两国当中,盛行的马克思主义大多是沿着第一条路径来发展马克思的基本思想。因此最先受到马克思思想感召的人,大多是一群实际参与颠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运动的活动家。诸如早期的李扑克内西、拉法格等人都是如此。即便是卢卡奇也曾经亲身参与到革命当中,甚至担任过匈牙利共和国的教育人民委员。其后的葛兰西,甚至是意大利共产党的总书记。
但同时,自卢卡奇开始,作为一种哲学形态的马克思思想特质日益被展现了出来。卢卡奇拥有着深厚的古典哲学功底,所以他不仅关心马克思主义在现实革命中如何发挥它的效用,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何以在理论上具有合法性。换句话说,为什么马克思会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当中这样说:哲学家们都在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哲学为什么能够改变世界?因为从黑格尔与马克思开始,哲学与时代就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黑格尔说:思想不过是思想中的时代,马克思也紧随其后,喊出了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1920年代的卢卡奇虽然没有直接提出或者复述这样的命题与断言,但却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当中为我们实际推演了哲学与时代之间的这种紧密关系。
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当中,有一个小节是我的最爱,它的小标题叫做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在这一小节当中,卢卡奇将康德在纯粹哲学上的二律背反视为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现实的一种思想体现。这个看法很是惊世骇俗。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资本主义社会当中被物化了的现实是好理解的,但这种物化了的现实如何拥有它自身的哲学表达,这个问题就变得很困难了。而卢卡奇将以康德哲学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作为这一物化现实的哲学表达,这种勾连以及对这一勾连的理解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康德哲学,博大精深,需要一个专家一生的付出大约才能获得有关其中一两个概念深入理解,在此我们不可能对他的思想涉及过多的东西,我们只能跟随着卢卡奇的视角来蜻蜓点水式的给出一个说明。
卢卡奇在此特别留意的是康德的“非理性主义”的倾向。大家注意,这个说法有特别的含义,非理性主义在此不是指康德很感性,很后现代,恰恰相反,这里所谓的“非理性”意味着康德是一个特别谨慎的理性主义者,他特别小心的区分了理性能够认识的,和理性不能认识的。比如说我们头脑中关于一百块钱的观念是否与我们口袋里的一百块钱是一回事呢?在康德看来并不是,观念的中一百块钱是一个观念,口袋里的一百块钱是物质,他们两个就如同水与油一般无法融合。对于康德来说,观念只能认识观念,不能认识不是观念的东西。这个如同绕口令一般的法则使得严谨的理性主义只能说,我只能认识和把握那些直接呈现给我的东西。就如同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人,他们只是旁观着流水线上的产品,这个产品在他的这个阶段呈现出的样子就是这个工人对这个产品的所有认知。理性主义者,如康德,不能容忍理性越雷池一步,因此,当理性作为一种观念形态试图把握外在事物本身,也就是把握外在事物的具体的物质内容的时候,在康德看来,就会出现悖论,也就是一种逻辑上的矛盾,因为理性做了它自己做不了的事情。
康德哲学的这个基调构筑了德国古典哲学的一个悲剧性的命运:它一边告诉人们,理性是伟大的,可以用概念把握整个世界,一边却又说概念把握的最终不过是事物的“形式”或者“表象”,至于对事物本身内容的认知则是不可能的。在康德哲学里,他用一个叫做“物自体”的概念将这一哲学悲剧揭示出来,物自体是理性不能把握的事物内容。德语中是Ding-in-sich, 直接说来也就是事物本身,康德设定这个概念在知性认知当中,就是要告诉那些推崇知性,也就是自然科学的理性,不要随意僭越自己能力的边界。
当然,康德哲学的要义不是如他所表现出的那样谨小慎微,他其实是为了在道德层面上为人的自由留下讨论的空间。在知性层面上被限制的理性,在道德层面上却能完全为人自身设定律法。毕竟道德律是用来约束人的,人为自身设定道德律,这种设定是合法的。于是,在康德哲学中,被知性主导的理性与被道德律所主导的实践理性真正成为了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虽同处一体,彼此却隔绝着,无法沟通。
康德所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悖论对于卢卡奇来说,不是源于哲学自身,而是源于这一哲学所要表达的当代资本主义的物化现实。物化让我们在劳动中被片面化,让我们失去了对于事物整全性的把握。我们不仅没有了探求对事物完整了解的能力,而且也失去了对这一探求本身的兴趣。
由此,在现代社会中,就出现了很多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个人与社会诉求的不统一,偶然的选择与历史的必然,客观现实与人的伦理道德等等。人处于分裂的生活当中,一方面,人的能动性被无限放大,正如康德宣布了人的理性的无比强大;另一方面,人却总是感觉自身受到了来自于客观自然亦或是社会的限制。正如康德同时为这一强大的理性所设定的不可认知的,因此也是非理性的物自体。于是卢卡奇体会到了一种改造世界的无力感。被德国古典哲学所构筑的人的能动性,正在被资本主义所构筑第二自然所限制,资本,这个不断要求增值的货币似乎成为了新的上帝,它在人之外,驱使着人去近乎疯狂的追求着技术的进步,它不仅让人“物化”,同时还让这个“物化”的世界来统治人。人被自己的创造物所支配。于是出现了诸如人工智能威胁论这样充满悖谬的恐惧,我们创造了自己也无法战胜的敌人。正如中世纪论证上帝的时候所面临着一个难题:上帝能否创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如果上帝能够创造出这样的石头,它自身却举不起来它,那么它的全知全能就被否定了。如果它不能创造出这样的石头,那么它的全知全能也被否定了。
而这所有的悖谬,在本质上说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悖谬,在其哲学形态上,它也是康德哲学中二律背反的现实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