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琴行杯散文大赛】倪瑞星丨五叔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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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倪瑞星：山西交城人，先后毕业于吕梁师专和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中学任教多年，高级教师职称，现供职于文水县教育局。在《鸭绿江》《短篇小说》《散文百家》《黄河》《剑南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等作品多篇；有内蒙古大学出版社《水浒传》改编本一部，参与校点山西古籍出版社《于成龙集》一部。获林业部、国土资源部作家协会、中国小小说协会、山西作家协会与散文协会、《雨花》等作品奖。山西作家协会、散文学会、诗词学会会员。
五叔
倪瑞星
五叔十来岁时腿上生了个疮，当时日本人占领了文峪河流域，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五叔跟着大人颠沛流离，疮病日益严重，到后来竟难以走路了，从此落下了残疾。上世纪五十年代，五叔已经成年，还是个睁眼瞎，斗大字不识一个。
共和国初创时期，国家为提高国民特别是农民的文化水平，在全国开展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扫盲运动，五叔就是在那时脱盲的。五六十年后，当我问起当年的情景，老人依然激动。想想也是，老大年纪了竟认下一千多个汉字，而且能读书写信，这其中坚忍不拔的毅力和付出的辛勤劳动可以想见。五叔的算术也学得好。从1958年人民公社化以后，五叔开始担任生产队的会计，直到七十年代中期卸任，这一当就是近二十年。本来，我五叔是没资格当会计的，因为我曾祖在世的时候，我们家是文峪河上游一带有名的财主。只是当时村里缺少有文化的人，我五叔做事勤快，谨慎，人又实在，一开始可能是试用，后来有了经验，又通晓账目，这会计便一直当下去了。
五叔住一间老旧的东屋，人口多，屋里又逼仄，他便将账本挪到祖母屋里。我幼时跟祖母住一块，就我们两人，屋里略显宽敞些。五叔用木板钉一张桌子，一只板凳，桌下还连带一个类似柜子的东西，账本纸张杂物便存放在这个柜子里。我经常看见五说坐在那张粗糙的木桌上写啊写啊，不时拨动着算盘子儿。每年秋收过后，五叔就格外地忙碌，我和祖母常常是在五叔叭啦叭啦的算盘声中睡去。我们村子不大，分成两个生产队，我家是一队。二队的会计姓孟，很和善，和五叔合得来，两人常常一同工作。孟叔拉长调儿用唱歌样的声音念着数字。在我听来，孟叔几乎是不歇气地念，五叔的算盘便也不歇气地叭叭叭地响着。打完了，记下一个数字，再打一遍，分毫不差。
在长辈人那里，小时上学算盘是必修课。我幼时上学，正逢“文革”，学校没有珠算课，出于好奇，便跟着五叔学习算盘。五叔是个耐心人，他从未因我的愚钝而生过气。五叔言传身教，后来竟使我的算盘打得有模有样，让同龄的孩子羡慕不已。村里的学校没有公办教师，那一年，从文峪河下游请来一位老先生，姓侯，六十多岁了。侯老师开设了珠算课，但不属于“正课”，而在晚上。五叔用墨水瓶为我做了一个煤油灯。我听侯老师讲课，其实跟五叔早就学会了。教室从前是我们倪家祠堂，是村里最大的房子，长条白木桌上，一溜儿排开十几盏小小油灯，轻轻摇曳的昏黄的光芒，让置身其中的人，感到微微的温暖了。冬日的山村，夜晚是宁静的。有风从坡畔的松柏杂树间萧萧掠过。偶然也会听到几声狗吠。
我五叔当会计二十年，以前的事记不得了。1970年前后的十来年里，生产队每年补助他五十个工分每工分值四五毛钱，我五叔辛苦一年，顶多也就挣二十五块钱。那年月，全中国都在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我们文峪河上游虽然山高水远，但运动也是轰轰烈烈，其中一项是“评工分”，十天半月开个评工会，记工员念出一个人的名字，大家便给他评工分。全劳力是10分，老弱病残女人小孩子依次递减，如果是“地富反坏右”一类，或者近来表现不好，比如和队长因某事顶过嘴啦，上工迟到一会儿啦，等等，给你评个5分6分也不敢说长道短。我五叔从来没当过全劳力挣过10分工，理由是他不能扛挑重物。确实，五叔瘸着一条腿不便扛挑，但做手工活，却不知比别人多下了多少苦力。文峪河上游坡山地多，锄地间苗，五叔不能用小锄像别人那样蹲在地里，他只能用长把的大锄锄边堰。地塄上杂草酸枣刺鸡爪木盘根错节，有时不得不带上镰刀和斧子。五叔一边斩伐，一边锄草，那种下力活，不是锄苗儿所能比拟的，就这样也挣不上10分工。年终结算，五叔往往挣不够口粮款，这也就意味着不能把赖以活命的口粮如数领回。来年二三月青黄不接，常常是东挪西借，即使粮菜参半，也难得有个吃饱的时候。直到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五叔还欠着生产队一千多块钱。是我在城里工作的两位大爷协商凑钱，总算帮五叔还清了那笔陈年旧账。
五叔虽然瘸一条腿，却是农村里那种多才多艺的人。他会木工，文峪河上游叫“流师木匠”，就是没有拜过师傅而无师自通。我幼时挑水用两只木桶，就是五叔做的。木桶看似简单其实难做，铁箍是设定的，要将长短、宽窄、厚薄刨好的木板一块一块插进去，不用胶水，插到最后一块，天衣无缝。若是差个毫厘，箍出的便是一只破桶了。那一对木桶用了多少年记不清了，依旧滴水不漏。1979年，我离家到异地求学，我的木桶不知所终。其它像抹墙瓦瓦、砌锅台垒炕洞、甚或焊接、修车、补胎，五叔都能拿得起手来。学大寨那会，时兴建“人造平原”，就是在河滩上或山沟里整出一片平地，垫了土就成了平原。哪个村造出一块平原，公社革委就组织全公社的人来参观学习。队长是我本家爷，站在几百号人面前介绍经验，不时挥动着他那杆一年四季不离身的铜锅烟袋，很有些指点江山的架势。拦河打坝，填沟垒堰，都得开山取石。我不知道五叔用了什么配方，他将化肥掺合了锯末，竟然造出了炸药。轰隆一声巨响，锅来大石头，从崖壁飞到了对面的坡山上。本家爷又派人在村口搭个草棚，垒起火炉，铁镐铁锤錾子坏了秃了，就送到棚里来。五叔腰里围一片麻袋，乌嘴黑脸，白天黑夜在棚子里打铁。夜深了，炉火通红，铁花四溅，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在村庄上空传得很远。
人造平原都是生土，头一年长出的庄稼少气没力东倒西歪。队长本家爷开了个会，号召男女老少齐动手积肥拾粪，人人为农业学大寨贡献一份力量。事也凑巧，这时候上面号召开展养猪运动。这本来是个好事，除了积肥也能卖钱为自家增加些收入，可我五叔不愿意，他说，人还没吃的呢，给猪吃甚？一个贫农社员听见了，对众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头猪就是一个化肥厂。五拐子不养猪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农业学大寨，今晚开狗日的批斗会。可批斗会最终没有开成。我想，大约是出于同情，或者可怜罢。有人说，五拐子除过地里营生，还要给咱算账儿，苦巴巴一年下来，少吃没穿的，恓惶哩。想想也是：把个拐子弄到台上低头弯腰站半夜，他又没坑过谁骗过谁，更没害过谁，无论本家还是外姓，众人都有些不忍心罢？五叔因祸得福，那条给他带来终生痛苦的瘸腿，让他躲过了一劫。
我五叔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日子却过得寒碜。当了二十年会计，直到卸任，别说皮包，连个布包也没用过。到公社开会，五叔用祖母的包袱皮将账本包了，扎一条带，朝胳肢窝下一夹，沿着文峪河边的沙石路，一瘸一拐往上走。五叔没有自行车，一个来回二十多里，回来时常常就是晚上了。夏天还好，冬天就苦了，五叔没有大衣之类的厚衣裳，顶多也就戴个有护耳的棉帽子，冷风从冰封的河面上嗖嗖掠过，五叔两手统在窄窄的袖管里，颠着一条腿，黑灯瞎火往回走。而五叔却总是企盼着开会，多时不开会了就说，咋地还不开会呀？因为开会可以吃一顿好饭。所谓好饭，也就是白菜炖了粉条豆腐，也能找见几片猪肉，外加两个白面馍馍。在城里人的餐桌上，这还不是个普通饭食？而在我五叔，差不多就算过个年了。饭是好饭，五叔却又舍不得吃，总是留下半个馍，或者巴掌大一块烙饼，找张报纸包了，塞在口袋里。惨淡的星光下，老远传过来塔拉塔拉的脚步声，我就知道五叔回来了。五叔走路和别人不一样。五叔掏出纸包放到祖母手里说，妈，给你个稀罕吃的。祖母舍不得，又让给我说，热了吃吧。我却等不得，我咯吱咯吱啃着冰冷的烙饼，那个香啊！
而今我也是人到中年，和当年五叔差不多年纪了。每逢见到五叔，就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望着他累弯了的腰背，粗糙的手脸，和一头稀疏的全白了的头发，心里禁不住酸楚。五叔却说，孩儿啊，你看叔这个拐老汉，活到快死呀，还是个有福气的人呢！五叔所谓有“福气”，指的是国家发放的养老金。五叔告诉我，他每月可以领到六十块钱。五叔说，你说咱甚事也不做，公家还给钱哩！五叔叹息着，似乎感到心中有愧了。我五叔就是这样的人，在那些缺吃少穿的漫长的年月里，他没有怨过谁恨过谁，他能怨恨谁呢？要怨就怨自家没本身，养不了妻子儿女。我不敢说五叔有多高的思想境界和优秀品质，我只能说他是个实在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山里人。他在文峪河上游的大山里，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拖着一条瘸腿，默默地劳作了一辈子，无论为公为私，对人对己，他都付出了，奉献了。人生天地间，他是无愧的。到老来，他像别的许多老人一样，得到了国家的关爱和帮助，他便觉得于心有愧了。他感动，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感激，然而，却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豪言壮语，就那么不能再平常普通的一句话：“咱甚事也不做，公家还给钱哩！”
五叔已经八十六岁了。如果是城里人，到这把年纪，早该安度晚年了。然而，五叔没有这福气。我五叔在文峪河上游的坡山上，颠着一条瘸腿，依然耕种着那几亩贫瘠的土地。他常常停下手中的营生，抬起差不多没有了头发的干瘦的头颅，望着高远的青天。他企盼着，从春到秋，每一天都是个风调雨顺的好日子，五谷杂粮南瓜葫芦都能有个好收成。
（责任编辑：杨志强）
第二届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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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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