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杨慧丨散文/不完美的母亲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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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慧：1977年出生于山西省右玉县，园林专业本科毕业，高级工程师。工作之余热爱阅读，坚持练笔，在《西口文艺》发表散文、小说十余篇。
不完美的母亲
杨慧
每晚八点半，我和儿子都会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小区门口。九点，我的母亲会拖着沉重的脚步，佝偻着身子，满身疲惫地出现在这里。每一次，我都会欣喜地招呼儿子：“快看！快看！那是谁？”儿子会兴高采烈地举起他的望远镜，大声说：“妈妈，妈妈，赶紧藏起来，吓唬姥姥“。此情此景总是会让我想起儿时，每个劳作的季节，傍晚放学，我背着书包，站在暮色中，焦灼地朝着母亲归来的方向张望，然后，转过头去默数几十下，再次张望，就这样重复着，把长长的等待划为若干段期盼，以减轻些许焦躁，直到母亲披着那最后一缕霞光疲惫归来，我会丢下书包，飞奔过去，接过她手中或是一包兔草，或是一袋野菜，亦或是几只豌豆角，但凡是出地，她就不会空手归来。二十多年后，母亲依然辛苦着。看着她不堪重负的样子，我总是满心酸楚，也夹杂着愧疚，劝她不要再干了，母亲总说做惯了，闲下来会不习惯。我知道，母亲一直要强，不想依赖别人，拖累儿女，总说要自己攒些养老的钱，儿女们都不易。每一次，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酸涩的。
可是，就是这位辛劳的母亲，不知她是否还记得， 在我懵懂年少，任性叛逆的青春期，是如何深切地怀恨过她，甚至曾经鄙夷过她。老师曾布置过一篇作文《我的妈妈》，我在作文里写尽了母亲的缺点，宣泄了我所有的不满。我写道：如果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那么，我的母亲就是那只被上帝狠狠咬去一大口的苹果，而且被咬去了最红润，鲜美，水嫩的那部分。当我满是得意地朗读这段话时，我妈正搅动着那锅刚刚煮好的猪食，热汽笼罩着她的脸庞，我只听到她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我又低头念了一遍，抬头时，她已端着猪食出去了。
真的，那时候，我特恨我妈。放假总是不让我出去玩，有同学来叫，她总是对人家说：“我家叶儿一会儿要干活，你们玩去吧！”久而久之，便没人来约我玩，弄得我脸上无光。就这事，我曾多次和她理论过，她总是说：“小女孩子家的，疯跑啥。“于是，我就在家里帮妈妈拨草，喂兔子，喂羊，余下时间便读书，那些小连环画都被我翻乱了。也许，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会维持终身吧，直到现在，我仍保持这一习惯。
我妈还有一个理论，更是气人。那就是，小孩子不可以穿得很体面，那样容易丧失斗志。我不知道这个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乡下女人是怎样想出这个“歪理”的，总之，这个理论一直指导着她的育儿方式。她总说：破布裹珍珠。我总会在她的话音未落时，回敬她：烂布包垃圾。那时候，对新衣服，我有着很强烈的期盼，渴求。可现实是，每个学期，我总是穿那套看不出性别的校服。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班里的女同学都换了应季的崭新衣服，亮丽的色彩，精致的图案，让整个教室色彩班澜，生机昂然。我依然穿那件灰白色校服。课间活动时间，我站在校园里，总是灰不溜秋，一如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那只小麻雀。尽管，我成绩优异，但我总是不够自信。有一次，我忍无可忍了，回去和我妈“大闹天宫”，强烈要求换新衣。无论我妈走到哪儿，我都跟在她身后，大声地喊叫，“你必须给我买衣服！”不知说了多少回，她没答应，也不理我，我大声地哭起来，我妈走到院里，拿起一根木棒，边哭边打我“你小小的一个孩子，不和别人比学习，还比起穿戴来了。你穿好衣服的日子以后长着哩。“她狠狠地打了我。我从此不再提买衣服的事，但我下了一个大大的决心：我现在就用足了劲学习，以后我自己挣钱买好多漂亮衣服，看你还管得了我！现在想来，我那时努力学习的动力，其中有报复母亲的”吝啬“。
那时候，在我看来，母亲总是满身的缺点与不堪，比如，晚自习后，她会穿着那身喂猪羊时的破旧男式制服，站在学校门口接我回家。看到她，我总会偷眼看看周围有没有我班同学，趁着没有，我会和她相跟着走，一旦发现有我班同学，我会拉开距离，远远跟在她身后。有人问我，你妈接你啊？我会低着头，用鼻子哼一声。我曾多次告诉她，不要接我，我自己敢走。她就说：“咱住得偏，没路灯，怕有坏蛋撸走你个丑小鸭。“我又小声央求她：”那你能不能换身衣服接我？“她立马虎起脸来，训我：“小孩子家哪儿这么多讲究，我一天到晚家里的活都干不完，没工夫浪费时间。”我不再言语。每次开家长会，我总是希望爸爸去，爸爸是国家干部，衣装也整齐，说个话也有条理。爸爸出差时，我就央求妈妈，“别去了，我就和老师说：你也不在。“我妈瞪着眼说：“那里学来的虚荣和撒谎？我必须去”！会后，听别人说，老师让她讲讲教育经验时，她腼腆地红着脸说：“没别的，不好好学习，我就打她。”我为母亲的庸俗感到难为情。我回避同学们有关母亲的话题，因为她们的母亲有体面的工作，整齐得体的装扮，最重要的是，她们的母亲总是把她们视若珍宝，给她们可口的美食，漂亮的衣服，出门玩，还有零花钱，这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艳羡不已。成绩好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也想成为美丽的公主，可我妈为我设计了一个灰姑娘的角色，让我在一群美丽的公主中黯然失色，这让我痛苦难堪了很久很久，也无数次抱怨过母亲，深切地怀恨她。
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对正在摇着风箱的母亲说，“我的朋友紫娟每次考二十名，她妈都会奖励她。可我超出五名你就要打我。”我妈一脸沉静，低头往灶里加一根木柴，冷冷地说：“我家就这规矩，要不你去她家，看要不要你。”我白了她一眼，走开了。记忆中每次我和妈妈说话时，她手里总是干着这样或那样的活。从没有蹲下来，慈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温柔关切和我讲话，这曾让我很伤心。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整天在家里睡觉。一天午觉醒来已经快黄昏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伸着懒腰走到院里，听见小鸡急促地“吱吱”叫，我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在柴房里我看见大黄狗趴在角落里，嘴里叼着我刚买的小鸡仔，我试图走近它，解救小鸡，但此时美味当前，它不再如往日温顺，叼着小鸡的嘴里发出呼呼的恐吓声，制止我靠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哭，大黄狗不时地怒视我，恐吓我。但我心爱的小鸡“吱吱”叫着，挣扎着向我求救。我转身找了一把扫帚，当我刚走近时，大黄狗更加大声严厉地“呼呼”着。此时，我妈开了大门进来，见此情景，她夺过我手中的扫帚，大声地喊我：“到外面去！关上大门！”我试图上去帮忙，拉出狗，拴住，但我妈狠劲推开我，我大声地哭喊着出去找爸爸。我和爸爸回来时，妈妈已经把狗拴上了，但她的胳膊鲜血淋漓，筋疲力尽地靠在墙根，脸色煞白，爸用自行车驼着妈直奔防疫站。我哭喊着追着自行车跑。我赶到时，医生已为妈妈处理了伤口，也已注射了疫苗，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我，她要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她看到我的膝盖渗着血，粘着沙子。回去的时候，我们破例租了车，车上妈一直要求我别靠近她，我不知为什么。夜里，爸爸值班去了。我陪着妈妈，她找出一条围巾，要我把她的头围上，我莫名其妙：“为什么呀！大热天的，不嫌热吗？”她坚定地告诉我：“恐怕狗是疯了。要是妈妈惹上了狂犬病，会咬你的。”我站在那里执意不肯裹上她的头，她夺过围巾，用一只手把自己的嘴围上，我在旁边撕心裂肺地哭。我守了她整整一夜，前所未有的恐惧—害怕这个让我心生厌恶的母亲突然就不再烦我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收入，终于摆脱了母亲的约束。但我依然没有足够的钱去添置新衣，每月微薄的收入先买够儿子一个月的奶粉，余下的钱得精打细算地花。我终于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苦衷。一次，刚过了春节，母亲来看我，问我过年买了什么衣服，我指了指衣架：“就那件！”母亲过去仔细地看了衣服，然后就哭了：“妈记得你去年过年就是这件衣服，孩子，你别老委屈自己。”我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妈，你以前不是老让我穿校服，不给我买新衣服吗？”妈竟哽咽着说：“那时一来家里确实穷，二来妈怕你把心思放在打扮上，不好好学习。”
我的育儿经历充满挫折，每一次需要人伺候时，那个人必定是我妈。在医院里，我躺在病床上瞎琢磨，然后对我妈说：“妈，为什么在我快乐健康时，我就和我的丈夫、孩子在一起，我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你就隐匿起来。但是，我生病时，你就出现了，你就是那个唯一确定的陪护人选。”妈听到这话，转过身去，搅动着那碗红糖水——不停地搅。然后，抬起手臂摸了一下脸，端来那碗水，笑着说：“人人都是这样的。”但我分明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
如今，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是在母亲眼里，我依然是那个顽劣、任性、性情急躁的小丫头，需要别人经常提醒、约束的孩子。可是，我已知道，母亲，远比我们知道的更爱我们—无论是怎样的我们，只是，不是每个母亲都善于表达爱，抑或，表达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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