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与死神隔河相望

那年春天,我与死神隔河相望

作者 ▏ 苦笑夫子

1

十年前的2011年,3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大约8点半左右吧,去高朋大道走路后回到我居住的小区。小区的楼房没有电梯。我爬上五楼,开门进了家,忽然感到气紧,右胸部有点隐痛。此前,我徒手爬十楼也不会气紧的;今天这样,事前也没什么征兆,便有些诧异。然而诧异了最多五六秒钟,气紧和疼痛便一齐消失。第二天同样的时间,这情形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人生来命贱,饿垮过冻僵过窘绝过,上当过屈辱过被人谩骂毒打过,腿断过肘折过在地狱门口晃荡过,都过来了,只差不能像壁虎那样断肢再生。对一切苦难都麻木,逆来顺受惯了,哪里会把一点小小的瞬间即逝的不适放在心上?只照常过日子。

过了几天,上楼不气紧了,便开始嗝逆。小小而密集的嗝逆,动便有,不动则无。这现象从前发生过的,大约由胃受了凉或吸入了冷空气之类的原因引起,遂依然没放在心上。不久,嗝逆依然,又开始咳嗽。不厉害,却是从胸腔深处咳出来的,没有痰。这种症状从前也有过,有一回将近两个月才好,所以也没太在意。稳妥起见,去社区医院就诊,吃了药,丝毫没有好转,就赖着让其自愈。

待到发现问题严重时,离第一次气紧已经过了四十一天。依然是社区医院,医生叫我去照片。片子照完,那帅哥验光师叫我等一下。隔一阵从幕后出来,脸都吓青了,说我的右肺被压缩了百分之七十五,是严重气胸。

看片子,右肺果然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的窄窄的一条,干瘪地挂在胸腔的右侧边缘,像一条烟熏老腊肉。原来,我的右肺破了,大量的空气从破裂处泄漏出来,充斥着右胸腔,形成高压,不仅把右肺压缩成条状,还不断挤压胃部,从而产生嗝逆。咳嗽则是病肺的自救,它想扩张开来,回复原状,可是无能为力,便以咳呼救。胸痛是右肺受到挤压,正在收缩所致,短暂的气紧 则是因为运动量较大时,一叶肺不敷使用。如今,我的呼吸仅靠左肺维持。

奇怪的是,面对如此严重的病变,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除了并无大碍的咳嗽和嗝逆,身体一切如常,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理由。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既然一叶肺也能维系生命,造物为何一定要给我们两叶?莫非仅仅为了对称美?

不对!如果为了对称美,那右边也该有个心脏,左边也该有个肝脏的。看样子造物并非形式主义者。然而既然两叶肺才是正确的配置,为何其中之一出了大问题,就不给一个严重的警示而仅有轻描淡写的不适感?同样一具皮囊,体表被针扎一下,不都会产生难忍的疼痛,呼叫你赶快逃避么?

看来造物花了数十亿万年创造出来的这个叫做“人”的作品并不完美,其构件对外界损伤的反应居然有迟钝的短板。也就是说,器官对损伤的反应并不平衡。这一点在皮肤和肺上表现得尤其突出,形成巨大的反差。既然如此,造物的伟大就该打个折扣。要不,世界的本质就是不平衡。

2

回家去把消息报给女儿。女儿从城东的一家医院赶回来,她在那里当医生,正好在呼吸科。

一家人一起吃了饭,就近去武侯医院就诊。好家伙!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正是一天的高峰期。排队挂了急诊号,排队等候医生的召唤。又是个帅哥,听说我女儿是同行,态度十分和善。看了片,说压缩量不是百分之七十五,而是百分之八十五,多半要做手术——但是别紧张,只不过是胸外科的常规手术而已,相当于腹腔手术的阑尾切除。说完笑笑,就联系病床,准备收治。

他倒说得轻巧,我一个外行也不知道厉害,仍在愚钝中安之若素,老伴则一脸凝重的神色。只有我女儿明白,胸外科根本没有小手术。要做我这种气胸手术,至少得在胸上打两个孔,一个排气一个引流;如果情况严重,还得先在胁下拉一个大口,把胸腔现出来,才好在肺上物理施治;再严重一点,甚至需要取下一两根肋骨……这些话她是不可能告诉我和老伴的,那年我已经六十四岁。

简单商量了一下,老伴决定不在武侯医院而是去武警医院治疗。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武警医院是我所在单位的定点医院,医药费可以直接报销,省去数不清的手续、翻来覆去千里迢迢的跑腿和漫长的等待。那一套繁杂程序带来的折磨,足以让人产生放弃报销的念头。

谁也没有料到,也许,就是这个小小的决定,让我躲过了一场不可承受的大劫。

3

武警医院离武侯医院并不远,一会儿就走过去了,我也走得很轻松。诊室里有两个医生位,其中一个空着。一对老夫妇坐在一旁候诊,那男的好像在哮喘,脸都紫了,脖子伸得老长,很痛苦的样子。在座的医生是个美女,却闲着。前面有人,我哪敢抢位?就对老夫妇说“你们先请”,却吓得他们慌忙摇头,叫我先去,似乎还有点难为情。我明白他们是在等待另一位医生的到来,那大约是位老中医。

既然如此,不妨占个便宜,这才在那美女医生的面前坐下,把片子递过去,说是刚刚照的。美女医生一看片子,立马大惊失色,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立刻打电话叫住院部收人。住院部回答说没有床位,美女医生厉声说没床位也要收!立即开了诊断书,挥手招来一位正好从门口经过的护工,命我坐上她的手推轮椅,开往隹院部三楼。要不是出于对医生的敬畏,我一个刚从武侯医院轻轻松松走过来的人,哪敢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走?心里那份别扭,那份羞臊,就憋出一身汗来。遂想起仓央嘉措的两句诗;我在接受捍卫的同时,内心也正在接受着雷劈。

事后知道,就在此刻,老伴和女儿的双腿已经在不约而同地发抖了,这车其实应该让他们坐着。

医生和海又是个帅哥,像迎接贵客一样把我们迎进诊室去,接过片子,潇洒地“啪”一声拍在专用屏幕上,似乎并不经意地看了几秒钟,然后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就收我住了院。

和海说的大意是,这病有治好了的,也有没治好的,有不经治疗自己好了的,也有做大手术也治不好的。有好了就好了的,也有好了又复发的……我们当然会尽力给你治疗,但结果怎样,不敢保证。

还说你运气好,前几天我们也收了一个气胸病人,情况和你差不多,却至今没大起色;近日将有华西一位老教授过来给他会诊,到时让他顺便给你看看云云。和医生前面的话说了等于没说,后面的话却让我终于意识到某种不祥,否则没必要惊动老教授。虽仍不紧张,也盼着那教授别不来。

武警医院不像别的医院那样人多,安安静静的,正是我该去的地方。住院部的确没有床位,只好在一间病房里挤出一个床位来,把我安进去。

不一会,和海就带着另一个医生过来了。和海手里抱一个金属盒子,盒子上连着一根胶管,胶管的端头是一根很粗的针头。和海在我右胸上方选个点,消了毒,把针头“扑”一声扎进胸腔——感觉胸部的皮肉就像窗户纸一样单薄而脆弱,一捅就破——手法纯熟,一点都不痛。这个治疗手段似乎是想把我胸腔里积存的的空气排到盒子里去,减轻胸腔的压力,让被压缩的肺鼓起来。和海用听诊器听我胸腔的动静,听了一会,似乎效果不佳,遂拔掉针头,收拾收拾走了。接下来就输液防感染。

这是一间不大明亮的病房,本来住着三个人,已经很挤了,我进来就更挤。我的左手边有两个病床,右手边挂着一个塑料布的帘子,帘子后面还有一个病床,却没有任何动静。和海出去后,才有邻床人告诉我,那是个植物人,听说已经在这里住三年多了,是个颇有些身份的人物。这病房本来是该他独享的特护病房,带厕所的,整个三楼只有两间。我们得以入住,都是沾了他的光,也多亏了他的家属宽宏大量。还说伺候他的护工叫小宋,此刻不在;其职责就是做饭、一日两餐的鼻饲和一日一次的换尿不湿,外加翻身和擦身,都是准确定时的。听了这些,我终于知道我的旁边悄无声息的原因了,却始终不敢瞧瞧那人的尊容。主要不是害怕,是总觉窥探一个无知觉的人是对他的亵渎。

植物人旁边的厕所便是他的厨房,收拾得整齐干净,一尘不染,足见小宋的精明能干。不久,小宋回来了,是一位小个子男人,瘦精精的,动作麻利,语言干练,着装也很整洁,果然是个能干人。同小宋一起进来的是个衣着华丽、气质高贵的中年女人,看样子是来探望植物人的。却并不走近,只板着脸在床头远远地站一会儿,同小宋说了两句话,就翩然退出。此时远处病房里有人大声呼唤小宋,小宋应声,如风一般卷过去——原来他还伺候着另外一个病人。

那夜,我就同一个活着的死人或说死去的活人挨傍着睡下,其间只一帘之隔。可是我睡得很好。我搞不清他还会在那里躺多久。我还想他虽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却也在以很小的消费给家里人创造着也许可观的收入,还让小宋和医院有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这可比我强多了……忽然有个声音在心里说:怎么你希望他死去?另一个声音马上说:他死和不死有什么两样?前一个声音说:可是谁也没有权力让他真正死去。后一个声音说:人们没有权力让他真正地死去,却践踏他的全部尊严。前一个声音说:你是说这比杀死他还残忍?后一个声音说:也许……

两个声音争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我只好命他们闭嘴,让我睡觉。当一个人被一些无解的问题纠缠时,他唯一的解脱就是像隔帘的朋友一样沉沉睡去。

4

谢天谢地,第二天一早,八号病房有人出院,护士叫我搬了过去。这病房靠大楼外侧,空气流通,采光良好,住三个病人,我居中。和海让我先去照片,然后开始吸氧。一边听着窗外大树上一只鸟儿嘹亮而执拗地问:“你在干啥子?你在干啥子?”似乎对我插在鼻子里的吸氧管很好奇。

不一会,和海和护士带着家什来了。这一回在右胸上方注射了麻药,然后划一个小口子,往胸腔里插进一根小指粗细的塑料管,然后用胶布把插入处封好,固定起来。那根管子的另一端,则插在一个家用那种歪嘴小塑料壶里,没在半桶水的下面。这一切都进行得迅速而顺利,不适感还不如被蚊子叮一口。只在那管子插入胸腔的刹那,因为有大量的积气排出,那塑料壶里“咕噜噜”一阵响,冒出一串泡泡来,看上去和听上去都很新鲜。

随后,和海叫护士拿来几个做气球的普通小气囊,红红绿绿的,命我无事只管吹,吹爆最好。从此我便一心吹气球。那气球我从前吹着玩过的,鼓都鼓不起来,就别说吹爆了。这回有任务在身,只练了三几回,居然吹爆了一个。有了成就感,兴趣大增,就吹得相当勤快。每每开吹,塑料壶里都同时响起“咕噜噜”的气泡声,算是对我所作努力的响应。中间休息的时间,就提着那个塑料壶,一根管子在身旁晃荡着,去室外过道里溜达。于是就结识了和海提及过的我共患难的病友——如今忘了他的姓名,姑且叫他小武吧。

小武二十二岁,本市的武警战士,长得很秀颀。他是五天前进医院的,早晨训练时得病立刻送进来,右肺压缩率百分之八十五。披一件军大衣,提一个歪嘴塑料壶,塑料管却被大衣遮住了,正面看上去像个打散装酒的。小武正同前来看望他的战友在我那间病房的外面谈笑风生,与我一接谈,自然同病相怜。说到吹气球,却说他还剩下很多,可以一并给我。我说你不是还要吹么?他说他吹了几天毫无起色,医生叫不吹了,等待采取下一步的措施。我便分明听见,我心里也不知哪个地方,“咔擦”响了一下,声音居然像小时喉听过的川戏乐器鑔,毛糙而轻浮,却坚定不移。

第二天,那位华西的教授果然来看了小武,然后由住院部一位主任陪着,严肃地走进我的病房。教授简单地问了一下我的病情,特别问清了得病的时间。末了也没说别的,只在临走前淡淡地说了一句:

“希望你这事是最近几天发生的。如果不能好起来,将后患无穷。”

这回那个鑔反而没有响。我便上床躺下,一心一意吹气球。

我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木头,没办法。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自古华山一条道,非走不可,别无选择。你恐惧是这样,不恐惧也是这样。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权自己作主不恐惧。这种时候需要的不是高瞻远瞩而是糊里糊涂。

5

第二天不见和海的面。病友们纷传和海要办婚礼了,我便打电话把这个喜讯告诉老伴。老伴给我送饭,正走在路上,接了电话没有反应,走进病房却一脸愠色,说有事无事打什么电话!估计听见电话铃响时,受了很大的惊吓。我暗自一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只管吃饭。从此整个住院期间,再不敢给她打电话。

简洁明快是我们的生活特点。老伴炒了一个“翘荤”菜,盖在饭上,装在铝皮饭盒里。接过来就吃,越吃越香,一口不接一口。旁边床上的病友看得口角流涎,不禁艳羡道:“看你吃得好香!”我一笑,说声“好吃!”埋头只管吃。吃饱了将剩下的交给老伴,老伴接着吃。

吃完饭照例去盥洗室洗脸刷牙。这事我可以独立进行的,老伴却一定要跟着。她嫌我动作大,一举一动都监视着,却忽略了她不在时我行我素。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吧,在伏下身子刷牙时,只听“咕”的一声,放在地上的塑料壶里的水变成了淡红色,水平面竟涨高了三分之一。老伴吓得面如土色,一边抱怨着一边等我刷完牙,然后一起去找和海。

和海刚从家里来,说那是胸腔带血的积液被我一趴身子挤出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海还说,那积液本来要靠你的身体慢慢吸收的,如今被你大动作压出来,岂不更好?换一个塑料壶就行了。找护士换了水壶,一路将信将疑,回病房去继续吹气球。老伴心有余悸,我却很坦然。出都出来了,难不成把那血水弄回去?又不是什么高营养的东西。我自己的感觉自己最清楚,刚才那一刹,是纯粹物理性的,完全符合液压原理和帕斯卡定律之类,天经地义。如果所有的胸腔积液都这么来一下,又何须引流多打一个洞?忽然想起,不是说要一根管子排气,一根管子引流么?和海为何没给我引流呢?莫非他知道我早晚会来这么一下子?

6

进八号病房第三天下午,忽然发现吹气时塑料壶不响——不冒泡了。开始以为是哪里出了故障,和海不在,请邻床的主治医生检查了一下那套原始的治疗设备,没发现任何问题。奇迹果然发生了:我的病肺伤口已经愈合,不再漏气,而在愈合之前,它所在的右肺肯定扩张到了相当的程度。第二天下楼照了片,和海说已经恢复了大半,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小伙子脸儿刮得光光的,头发也刚刚修剪过,一身的喜庆气,原来他昨天当新郎倌儿去了。我向他表示了祝贺,他羞羞地笑了,却没给我祝贺。那种不动声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我就是他治愈的的第一百个气胸病人。看见医生如此,我当然就没什么好高兴的,甚至还因为没受表扬而多少有点委屈。只好一如既往地吹气球,提着塑料壶走来走去。

就在那天上午,华西那位教授给小武做了手术。手术的方法很先进,并不在胸腔下拉一条大口,更没有取肋骨,而是在背上顺肋骨间切口,用撑子把两根肋骨强行撑开,再在肺页上做修复,让它扩张开来。至于做了什么修复动作,就不得而知了。手术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当我看见小武时,他正在自己的床上扑伏着,还在麻醉状态。后来听他说,下午醒过来,伤口就开始剧痛,晚上竟痛得不能入睡,只好在床上直挺挺坐着。可以想见他承受了多大痛苦。

此后数天,每回从他房门口经过,都看见他直挺挺坐着看电视,或者极其斯文地吃东西。

7

真正的麻烦现在才来。一是不给我拔管子,更不用说出院了。二是开始折腾,仿佛现在的我比从前更娇气。从前照片都是自己下楼去,现在反而要照光师搬一大套设备上楼来,搞了半天才在病房里给我照了个片。照片结果,虽然形势大好,只剩下部分边缘有待恢复了,却又叫我去打了个CT。从此和海就在我眼前消失,就像我俩没任何关系一样。

更糟糕的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失眠了。整夜都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夜越深越清醒,夜越静越亢奋。脑细胞活跃到极点,生活中几十年前的一草一木纤毫毕现,最幽微、最隐秘、最尴尬的思想感情也从大海的深处浮现出来,恰恰这些又都是不堪回首的,就非常难堪。

当然免不了把自己和小武作对比。比来比去,就比出一身冷汗来,总觉小武那一刀是替我挨的,我对不起小武。同样是百分之八十五,小武出险才五天,我是四十一天。华西教授说“希望你的事是最近几天发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时间太长,他也无能为力。小武才二十二岁,不但年轻而且身体强健;我比他长四十多岁,早过了挥洒自如的年龄。小武的肺像早晨九点钟的太阳,充满活力,我的肺早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无论如何,受刀光之灾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小武。可是问题来了:我受得住那等刀光之灾么?受不住,或者那教授不愿意让我受,又该怎么办……当事如狼,后事如虎,是说当事之时的恐惧固然厉害,后事之时的恐惧则更厉害,这正是我的后怕。

什么后怕!分明是绝望。虽然此前也绝望过很多次,但都是在梦境中。家徒四壁,一筹莫展,进退维谷,无依无靠……在痛哭中惊醒,泪水早把枕头湿了一大片。这种梦是旧时的烙印,年年都要做一两回的,至今不断,但是无论如何,那种绝望总是虚幻的、暂时的,醒过来就解脱了,反觉自己很幸福。可是这一回的绝望,虽然最终没有真正到来,却是活生生的擦肩而过,那一脸无奈的苦相都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小武不替我承受一刀,那绝望将成为现实。于是日前那种也许假镇静也许真麻木的心境,就如那鑔的杂乱而狰狞的破响一样,纷乱如麻,犹如听见了那些不得不听的下三滥的通俗歌曲,感觉就如肉体正被几只毛手胡乱地抓挠。接下来就想到了死亡这个严肃的命题。

我想如果不幸被那位教授言中,我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当至少显著地缩短,短到只隔着一条小小的肖家河。那个手执镰刀的黑衣的骷髅脸的家伙,正在河对岸觊觎着我,随时都可能将我收割而去。在一般意义上,我并不惧怕死亡。人生如赌,输多赢少。赌不过雷雨风霜,赌不过老之已至,赌不过不治之症,赌不过时乖命蹇。有些希望不是你努力奋斗就可以实现的,有些灾祸不是你深沟高壑就可以防范的。面对不可控制的凶信,处之泰然总比魂飞魄散好。死亡的到来不可控制,你恐惧不恐惧与它无关,因而不如不恐惧。还有更实在的睿训。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鳩魯说:“你要习惯于死亡是一件和我们毫不相关的事,因为一切善恶吉凶都在感觉中,而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因为这个缘故,正确地认识到死亡与我们无关,便使我们对人生有死这件事愉快起来。这种认识并不是给人生增加上无尽的时间,而是把我们从对于不死的渴望中解放出来……所以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死了。”至于死后的一切,也有前人之言作开导:“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真正的问题是无论你多么洒脱,在生与死的拐点,死者也摆脱不了他对生者的歉疚,因为且不说他早就对他们有所亏欠而无从报答,他的溘然离去毕竟给他们带来了永别的悲伤和其它负面的影响。所以他不可能走得无牵无挂。

还有一点,就是缺乏死亡的经验,又不知道它到来的确切时间,因而在死亡到来的当儿,难免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手忙脚乱而失去最后的尊严。这两种担忧都无解,我的思绪就从这无解之谜中展开,一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曙色,早照得一室明亮,那只鸟儿又开始嘹亮地高鸣:“你在干啥子?”听那口气,似大有责难之意。

8

为了逃避自己思想的泛滥,第二天一进入深夜,就戴着耳塞专注地听收音机。喜欢听徐晓明的时事评论,感觉那小伙儿虽有点面面俱到,却总比有些人具体些,好像也并未掉到黑白。

转眼到了凌晨,绝大多数电台都停了,人依然兴奋莫名。拧着旋钮搜索 ,搜索,忽然听到一种柔媚、舒缓的女声,自然清新,娓娓而谈,诗一样而不是经一样,讲的是莫扎特;而那明亮庄严的背景音乐,正是莫扎特自己的《G大調弦樂小夜曲》。对于一个大病初愈的失眠者,没有比这更动听的乐曲了。聆听着,在那位女生的引导下,我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新绿的原野上,漫天亮丽的云霞,熏风在河岸上徘徊,阳光在树荫间变幻。忽而有波光粼粼,宝石般闪烁,转瞬间连成耀眼的一片,辉映得天地之间光芒万道。忽而有一群春之精灵,踏着整齐而欢快的舞步,辉煌地从远方跳过来,那响彻天穹的华丽清朗的旋律陡然间变得宏大无比,不仅心旌震荡,连城市也震荡,大地也震荡……正沉醉着,那壮丽的乐曲倏然间切换成轻盈的快板,进入下一轮似曾相识的反复……就这样夜夜与莫扎特耳鬓厮磨,一夜听几部作品,终于远离了那些纷乱而妄诞的思绪,在凌晨的静谧中求得了平和而宁静的心境。再无睡意已经不是烦恼,而是一种赏赐了。

到了第五夜,找护士要一片安眠药吃下,终于睡了个好觉。早晨在鸟鸣声中惊醒,和海刚刚过来,给我拔了管子,在我的要求下打了麻药,缝合创口,叫我准备出院。

“叫他给你打麻药,要不痛死!”那是小武昨天下午召我到他的病床前,特意告诫于我的。他说他缝合胸部那个创口时,就没有打麻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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