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承诺，是用来忘记的
——命运从不相信年少轻狂时的承诺，但那并不是一种错，只要你记得就好。
一
为之辛苦打拼了近三年的公司突然倒闭，我加入了失业大军，成天要做的事，就是往人才市场跑，挤在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堆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显得老气横秋了。
其实我才二十四岁，算不上老一辈，虽说我长得并非天生丽质，但毕竟青春无价，许多朋友都说我笑起来很美。
当然，我知道这话里有安慰的成分，就如男人表扬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就常常说“你很有气质”一样，但我还是很受用，所以当那个年轻的男性招聘人员扬了扬眉毛，问“你的英语真那么好吗？”时，我就冲他很甜地笑了一笑，说当然，要不我用英语背几句莎士比亚的台词给你听听？
不知是我的笑容让他觉察到我潜在的美丽，还是我的自信让他受到了感染，总之，他松了口，说你明天就来剧组上班吧，做英文翻译。
说起剧组，许多人一直认为很高雅神秘，其实这应该是指那些大的影视公司，而我去的这家影视公司，很小，剧组也很小，他们主要拍摄一些方言短剧，或者一些搞笑的古装戏，偶尔也涉及翻译一点外国的幽默小片，我的全部作用，就是去译那几句可怜的台词。
或许是因为闲得慌，也或许是因为剧组成本小人手本就不足，我这个翻译人员在工作忙时，就成了杂工，什么都干，服装道具、场记后勤，不过我干得蛮欢，我喜欢这种有点离奇的生活模式，特别是当看见男主角身着白色长缎公子衫，刚在镜头前一本正经扮演完唐朝的落魄书生，紧接着又背着镜头掏出一支烟狂抽时，我就会笑。
这位“书生”，不认识我，但我早就认出了他。他叫柯海。
二
刚上高中时，柯海的名字在校园里人人皆知，他不只高大英俊，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说他是明星。他读小学就因模样可爱而被一剧组看中，去客串了一回失去双亲的孤儿，后来上初中，又断断续续被当地电视台邀约出镜，虽然演的都不是主角，有些甚至只是龙套，但这并不妨碍同学们对他的崇拜与尊敬，当然，或许还有小女生们朦胧的爱慕。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注意到我这个成绩虽好但长相平凡的女生了，加之我坐教室前排，他坐后排，也没什么机会可以说话。最常见的情形，则是他在上课铃响了许久后，才风风火火抱着一摞书，从我的课桌前走过，带起一阵风，风中偶尔夹杂着胭粉与香烟的气息。
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刚下了镜头卸了妆。很想问他男人演电视也像女人一样涂脂抹粉吗？但这话一直到毕业后各分东西，也没能问出口。
我与他唯一的对话，就像他演的剧本一样，很短的几句。由于他耽误的课程太多，所以学习成绩与他的长相一直成鲜明的反比。
毕业前公布考号时，他发现我与他的号紧挨着，认为我极可能会在考试时就坐在他的身旁，就起了投机取巧之心，满脸堆笑找着我，用近乎卑微的语气对我说：“宋倩倩，你在考试时，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有点诧异与兴奋，这个平时在女生面前高傲无比的男生，终于在我面前低头了。我激动又带点调侃地说，可以呀，但你如何报答我呢？
他一楞，然后像背台词一样说：“我慎重承诺，愿意娶你为妻，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虽然知道他这承诺是假的，但我的脸在那一刹那还是红如樱花。
可惜的是，天公不做美，考试的时候，我与他分在了完全不同的两个考场。我直到现在都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考号紧挨着考点却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呢？
最终，我上大学走了，他没考上，后来听说他上了一所艺校，再后来，就无消息了。没想到七年后，命运会安排我与他再次遇见。
然而，他显然忘记了当初那个叫宋倩倩的平凡女生，忘记了他要娶她为妻的承诺。
三
他现在是真正的明星了，之所以来我们这个小剧组，完全是因为制片人的私人关系，当是来玩玩票，因为同时，还有两个剧组在等着他，他都是主角。
所以他来去匆匆，而且脾气大，每次化妆师给他上妆都胆颤心惊，毕竟是小剧组，水平有限，常常将他很好看的浓眉大眼画成乌鸡眼，让他勃然大怒。
那个时候，由于我打杂的原因，偶尔也顶替化妆师为别人描眉画眼，或许是女人天生的审美观比男人强吧，效果还不错，他知道后，用手点着我，说：“丫头，你来。”
我便乖乖上前，满心欢喜。粉底、腮红、眉粉、唇膏，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高中时他的身上会有脂粉的香气了。
我的手脚很慢，他又生了气，说丫头你这种化妆速度，等完工时，蜗牛都围着地球转了三圈。我也生了气，别人怕你，我才不怕，你还欠我一个承诺没还呢。我将腮刷一扔，对他说，你自己来。
他气鼓鼓盯着我，然后一声不响拾起腮刷，开始自己动手。我的泪水突然在眼眶里转，柯海，你难道真的忘记了那个承诺？
他今天的戏份有点重，演一个与唐朝富家小姐相爱的书生，由于封建地位的差距，两人被迫分离，三年后书生中举载誉归来准备娶小姐为妻时，小姐却在寂寞等待中，绝望自尽了。柯海演的书生必须先在雨中抒一大段情，然后抱着小姐的“尸体”痛哭。
导演对他说，你先听一听忧伤的音乐，酝酿一下感情。导演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抱着小姐痛哭起来，泪水变戏法般往下掉，让在一旁的我更加伤心。一个可以轻易入戏的男人，一个可以轻易就掉下眼泪的男人，他的承诺会是真的吗？
导演赞叹说：“OK，过。”柯海一听，放下小姐，来到化妆室，点燃一支烟，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抽起来。我很想跟他开玩笑，说
也抽烟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今天的戏份已完，柯海卸完妆，开着车走了，还有一个剧组在等他拍戏，他得赶时间。
四
陆风是柯海主演的这部戏中的群众演员，他其实是生意人，只是特爱好演戏，就抽空来玩玩心跳的感觉。
他在剧中只有一句台词：“打，打死他！”同时做振臂高呼状。如此简单的镜头，陆风却表现得瘟头瘟脑，完全失去了生意场上的那种灵气。看着他胆怯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在旁边肚子都笑疼了。
帮他卸妆的时候，我仍然在笑，仔细地将贴在他脸上的胡子一根根撕下来。他盯着我，说你的心很好，有空的时候，我请你吃饭行不？
我说我的心真的很好吗？陆风回答是的，我看得出来。我听了很高兴，答应了他的邀请。
柯海的戏断断续续拍着，我与陆风也断断续续约会着。陆风说喜欢上我了，问我喜不喜欢他？我的心里有点茫然，我今年二十四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陆风是第一个追求我而又不令我讨厌的男人，所以，我倒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要有一个嫁出去的理由，就可以了。
正因如此，当陆风吻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当陆风说要娶我为妻时，我就与他上了床。但那却是怎样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啊！——我穿的是对襟斜开唐装，扣子多而且是线扣，陆风哆嗦着手解了半天也没解掉几粒，额头上的汗水倒冒出了一大堆。
我微闭上眼，颤抖着睫毛，今生，我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的承诺。
五
柯海的戏终于快拍完了，陆风对我说，倩倩，等你把这场戏的妆化完，我们就结婚吧，然后你帮我管公司的财务，不要再来剧组打工了。
最后一场戏，柯海已由书生变成了耄耋老翁，他孤单守在小姐的坟前，默默死去。柯海演得很逼真，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细雨飘飞，山花凋零，气氛庄穆而悲伤。那一瞬间，我真怀疑柯海死了，那个承诺自然也死了。
我很伤心。
柯海开车离开剧组的时候，大家都去送行，导演说有机会继续合作。柯海礼节性地点点头，打燃了火。
小车缓缓滑行，突然又停下，倒回来。他摇下玻璃窗，冲着我说：“喂，丫头，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终于想起来，你是不是高中那个 那个宋倩倩？”
我含笑轻轻点点头。柯海一拍脑门，说：“唉，看我这记性。对了，你还记得当时我对你的承诺吗？”
我的笑容僵住，轻轻摇摇头，说：“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柯海笑起来，说：“那新郎一定不是我。”我说是的，不是你。
柯海如释重负般叹口气，说倩倩，那就祝福你，我走了。小车绝尘而去。
我呆呆望着被车轮卷起的尘土，它们在阳光下打着圈，飘浮飞扬，然后缓缓落下，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对于这个承诺，其实我从未抱过希望，我与他之间，谈不上谁爱上了谁，甚至连友谊也谈不上。命运从不相信年少轻狂时的承诺，但那并不是一种错，只要他还记得，一切就已足够。
然而我决定忘记这个承诺了，因为我马上就要与陆风结婚，并且从此离开剧组，离开柯海。世间的承诺有许多，却并不是每个承诺都可以伴随自己的一生，有些承诺是注定用来忘记的。
比如在多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那个情窦初萌的青葱岁月，柯海说的“今生一定要娶我为妻”的承诺，就应该彻底忘记，并且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