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凌晓祥作品丨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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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阴雨,气温都徘徊在5到10度。前天突然放晴转暖,内子与乡人都说是在“作雪”。今晨,雪便来了,精灵似地在车窗前起舞。看看远处山头,隐隐的有些白。
我小时对下雪充满了期盼,清晨起床时面对窗外的一片银白,一定兴奋得雀跃:“下雪啦!下雪啦!”成年后,对于雪,依然有着特别的情结,就像白居易在《夜雪》中描述的那样:才觉衾枕冷,复觉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冷是冷了点,但欢喜自然还是有的。可随着步入中年,我对雪的兴趣一年不如一年。也许是心灵麻木了,也许是对待自然现象,更多的是站在功利的角度而不是审美的角度了。也是,一旦下雪,我就要去母亲门前铲雪,或者得委托亲友做这件事。而且,因了雪,毛竹会被压垮一大片。布满积雪的街道上,一些前窗挂满风铃后窗叠满布娃娃的车子,又会在马路上蜗行了。
今天,我是因了眼前的雪,想起一位远在异乡的朋友。
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大一的寝室,大约是在九、十月的秋天吧,35年前啦。他应该是从杭大的后门出来,“息沙息沙”地踩着西溪路衰黄的落叶,拐一个大弯来到文二路的。我们住的那个房子,外面看红砖实墙,飞檐翘角,里面则阴暗潮湿,木头地板都烂出了洞。赤膊蜗牛就从这个洞里,在夜晚悄无声息地埋伏到我的枕席底下。
可他不嫌弃,周末经常来,坐在阿标的床上侃侃而谈。他穿着军大衣坐在窗边的情形,让我至今难忘。当时,从窗口看出去,临着文教路的花墙内外,正飞舞着鹅毛般的大雪。他正在跟我讲,新填了一首《满江红》。我心内不禁一颤。岳飞的《满江红》我会背,但从没想过要仿填一下——这不是与豪杰争锋么?我们那时念中文系真是十分的无趣,只学文学史、文学理论、美学、心理学、逻辑学,不停地诵读别人的作品,自己却根本不写,也不会写。看人家,只是个学地理的,却已经在填词了!那一刻,对我内心的震动非常大。从此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不光是外向,简直有豪侠之气。几十年过去,我当时的感觉变成了现实,他成了地方巨富,率领团队杀进了全国房企50强,打造的楼盘如出水新荷,涌现在华夏各地,甚至绽放到了澳洲。他待同学的好更是出了名,集团公司的5名副总,均是自己的同学。
他是喻祖洪,现任的澳海集团公司董事长。
11月的一天,祖洪打来电话,说想要见我。约定的时间刚到,他小而敦实的身形就出现了。按照惯例,三杯落肚,他讲话的声音会响起来,眉毛会跳跃起来,双手还会出现轮番捋袖子的动作。他以前是练哑铃的,加重的那种,所以手臂格外粗壮。讲话的内容呢,更是纵贯古今。这次见面,前前后后一个多小时,他的情绪始终就没有起来。而且在讲到王导这个权贵时,批评我“没文化”。也只有他,才敢这么说我,呵呵。我解释说,有些典故不是没看过,只是印象不深。对于朝代史,以后可以补一下。他立马说,你这样的,不补也罢。还是弄你的文学吧,我们退休以后,多谈文学。
我感谢他照顾到我的自尊心。其实,我的自尊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知天命”之后,回想过去的执著,直觉得可笑,对自己的一些想法,也敢于怀疑甚至否定了。因为真觉得自己过于理想化,过于单纯和天真。祖洪确实点到了我学问上的弱项。我承认自己对王朝的更替兴趣不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太过残忍。当然,战争与杀戮,也有正义与邪恶之分,但大量生命的消失,总是事实。特别是宫廷之中的争斗,简直不像人寰。封建社会漫长的文明史,依我看,只是物质上的文明占主导地位,文化、道德、精神层面,小部分人确曾登峰造极,但就大众而言,上升的空间并不大。至于西方的所谓文明史,机器、享乐、掠夺、无耻、自私的成分更多。所以,我不喜欢读中国的古代史,更不会去细读世界史。
祖洪却素喜读史,尤其对南北朝史深有研究,并且能够以史为鉴,指导自己的创业。听他讲,他出的题目,曾经多次难住了专家。以前每每酒酣,他都喜欢抖弄一点历史,以佐证他的观点,开启听者的视野。但这次相会,他连提都没有提及。
临别,他总算给我讲了一些事。他集团的一名亲信和要员,伙同一银行领导非法套取巨额贷款及集团利息,而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我这才明白,他今天的神情何以是凝重的,语气何以是低沉的。
我是真的感同身受,因为我也体会过为了朋友,为了公家的利益,为了维护所谓的立场、原则、良知之类,被人利用、出卖、误解甚至咒骂的痛楚。而祖洪在七八年前,受邀与一乡人进行项目合作时,就遭到过背叛。而这一次,相当于又缴上了巨额的学费。他终于明白,有的人在利益面前,是可以抛弃一切的。
我与祖洪,并非直接的同学关系,而且由于行业不同,接触不多,交往不密,也没有为他效过一丝力,但两人始终一见如故。每次交谈,都是披肝沥胆,绝无半点的遮掩,其核心原因,恐怕就在于意气相投吧?祖洪一空下来就手不释卷。如此好学之人,自然是博学的,慎思的,明辨的,对读书人是惺惺相惜的。
而我,骨子里就是一介书生,丢不掉善恶、忠奸、黑白、是非、公私的分别,对什么都太认真。祖洪久处商场,与各色人等周旋,兴许早已习惯了某些东西,见到素面朝天不知变通的我,自然会忍俊不禁。其实呢,对好多社会现象,我不是不知道,也明白其功用,只是不愿意改变自己罢了。以祖洪之智,他自然知悉这一切。他怜惜我也好,觉得我好玩也好,把我当作读书人的一个缩影、一个符号也好,我都无所谓,也不妨碍两人之间毫无芥蒂洒落坦荡的交往。
祖洪在其集团内部,是以“喻工”的名称出现的。这样的称呼,难免让人觉得好奇。以我的揣测,这该是有含义的。在他进军财富王国的过程中,称呼一路在变,先是被人唤名,再是称“科长”,再是尊称为“经理”、“总经理”、“董事长”,但最后,何以会在内部统一为一个“喻工”呢?我想,以前的称呼,都是别人给他的;而“喻工”是他送给自己的。“喻”是他姓,不想改;“工”一定不会是“工于心计”之自策,而是工程师、工匠、巧夺天工之类的所指吧,是对自己专业技术方面的要求与向往,是对知识和学问的回归。这样的理念,最终还是体现了读书人的价值观。“喻工”的谐音又是“愚公”。《愚公移山》的寓言,我们小学课文中就有。愚公精神为伟人所称道。祖洪多年来不事张扬,埋头苦干,默默建设、纳税、做慈善的作风,不就是愚公精神的体现么?
写到这里,我抬头看看窗外,灯光里,早已没有雪花飞舞的影子。我希望那可爱的雪,能于今晚,在人们入睡之后,再次在暗夜中飘舞起来,就像1985年的那一场雪。我希望这白雪,能盈盈地落向梅花的枝头,可以让很多心存正念、胸怀爱心的人们,能于梅雪之中徜徉,感受冻风之中悄然萌发的那一份生机,还有天地之间流布的那一种无可名状的清逸。哪怕去不了野外,就仍然坐在窗前,有亲友故知陪着也好。倘若还有祖洪,让人分享他填《满江红》《虞美人》的事,将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
作者简介:凌晓祥,笔名草木,1967年出生,浙江杭州富阳人。1989年毕业于杭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当过10年乡村教师,之后辗转于编辑、记者、公务员位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多次在全国、省、市级征文中获奖。著有散文集《庭前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