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二十三)
神戏(二十三)
何班长他们临回国的前一天,“萝卜头儿”先生特意邀请何班长到他家里作客。何班长不好谢绝,就带着八抬去了。
“萝卜头儿”先生住的是一座带花园的洋房。住惯了双碌碡的窑洞的何班长在这儿坐站不是,十分的陌生。倒是八抬人很灵醒,时时说句刚学会的“三克油”,机灵地招呼木偶似的何班长或坐或站。“萝卜头儿” 先生十分热情,带他们参观了他的私人收藏。在何班长看来,那是许许多多古古怪怪的东西:有的半人半兽,有的似驴非马,有的镶金镏银,有的土头土脑残缺不全,有的精微细致,有的浑浊莫辨……“萝卜头儿”兴致勃勃地用中国话挨个儿介绍说,这个是哪国的宝货,那个是啥啥啥时候的文化。何班长只是眼花缭乱地看稀罕,懵懵懂懂地大张着嘴巴只是个点头,却全然不知其所云。等看到其中一些来自中国民间的收藏品时,何班长和八抬都忍不住笑了:把他家的,这算是什么宝贝哇!不过是些女人们佩戴的香包儿、老婆婆们铰的红窗花、辟邪的蛇蝎五毒护身符,还有给满月的碎娃娃做耍耍子的老虎枕头啥的,在“萝卜头儿”这里居然都成了珍藏的宝贝,还特意用玻璃框子镶住,用玻璃罩子罩住!噫,何班长心里说:你啥时在到中国去,我随便给你拾掇一胶皮轱辘车!
“萝卜头儿”和他们师徒二人在花园里共进的晚餐。喝的一种像甜水儿一般的酒。何班长吃得仍是十分的拘谨,嘴动得不多,头点得却不少,心里只巴望着唱个喏,早早起驾回宫。谁知道吃罢饭,“萝卜头儿”又带着一脸神秘的微笑,把何班长和八抬请入一间四壁挂画的会议室,让他们在沙发上坐好。沙发对面摆着一台看着有桌子大的电视机。“萝卜头儿”在电视机跟前捣鼓了一阵,便关了屋里的大吊灯,何班长和八抬就泥坐在一片蒙黑里了。
“请注意看。”
“萝卜头儿”先生在哪里咔哒地按了两下,说话间,那大电视的屏幕上就映出了彩色的图像,同时喧响起“急急风”“九锤半”“走马锣鼓”,奏起了《将军令》……
天爷!这是什么?
----啊,末将吕布是也!
----啊,奴家貂蝉是也!
天爷!这是在哪里?在外国?还是在双碌碡,蚂蚱镇、旮旯里?这是哪家父子班的神戏?主戏的“前手”是谁?是谁在那雪白的纱幕后而驱使鬼神呼风唤雨?你看那英雄吕布挥舞方天画戟的气派!你听那神马的嘶啸和急欲腾空飞蹿的不安的踏蹄声!你看那飘飘欲仙的美人从天而降如芙蓉临风,那婉转的莺语含了百媚千娇,教春分无力。这不是在做梦吧!是梦又不是梦,你看那王司徒不是把真真切切的一顶八宝紫金冠送给吕温候了么!你看那小宴连大宴的连环计,你看那凤仪亭里的故事!我的神神!这是哪个驴日的演的这么美的神戏!这是哪个驴日的雕刻的这么活灵如生的七彩影人儿!噢唷唷,你看这吓杀百花的俊气!你看这翻云变雨的奇绝!你看这马上马下跌打厮杀的气势!把整个儿一个风云雷电的乾坤全浮到眼底了哇,好个驴日的!
“密司脱何,好好看一看吧,这就是你自己表演的中国影子,真是一个奇迹……”
谁的?我的?我演的?我还能演出这样的神戏?我的天爷啊……
“痣,那颗痣!”何班长旁边的八抬尖嘴儿叫唤,在沙发上得意忘形地一颤一颤地用双手同时拍打自己的屁股。
哦,果然是有颗小米粒大的痣闪动在那美人的眉眼之间!那么,这真的就是我的戏了?天爷!何班长震惊得成了一个傻子。他藏在雪白的亮子后面捉了一辈子影人儿,还从没有可能坐在雪白的亮子前面,坐在戏台底下看一回自己演的戏,听一听自己的声音,看一看自己雕刻出的七彩影人儿们在通明灯火的美幻里的神态仙姿。然而此刻,这位置在意想不到中完全调换了个个儿,整个儿乾坤也就随之突然间颠倒翻转了过来!就如同你简直无法想象一个魔术师坐在观众席里观看自己表演的天衣无缝的魔术而百思不解其中的奥秘究竟在哪里;就如同下了凡界的嫦娥看那天宫的明月……只有在这一刻间,何班长才终于明白了何家班的神戏何以能够代代相传,何以能在数百里黄土大山里生生不息、根深八丈。原来,老何家祖祖辈辈的梦想就隐藏在这咫尺天地之间,幻化在这通明一片的煌煌灯火之中。老何家祖祖辈辈神戏家的灵魂和言语也就存活在七彩的影子世界里了!那一个个影人儿的身上藤萝般地缠满了颤动的神经,布满了红鲜鲜的血丝儿,能感觉出热辣辣的呼吸。这是何家班的神戏么?不,这是醉倒人生、醉倒山河的烈酒,这是在尘世的苍穹上凌空翱翔的一群欢乐之神啊!
时间的块垒在这儿消灭了,放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仿佛一切都没有过,仿佛一切都不会再有……
在响遏行云的《得胜令》曲牌的欢奏里,哪来的唏嘘之声?如蚕食桑叶,如一场不知从几更天下起的春夜细雨……
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枝叶大吊灯亮得很惊诧,把一切都雕塑在那里---神戏家何班长犹如一座被风雨剥蚀得满是皱裂的黄土大山,默然坐落在古老的高原上。那干枯千年的泉眼居然汩汩地流淌着了。他这辈子从没有轻易地哭过,记得只在从垂死的老父亲手里跪接过神戏箱子钥匙时哭过一次,那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哭出过泪来的记忆。虽然他的神戏使黄土大山的山客们悲喜不禁,又哭又笑;他自己脸上的活的表情却在坎坷磨人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地被消磨腐蚀掉了。然而此刻,他真正是在呜咽地哭泣着了。用两只捉了一辈子影人儿的糙砺的大手交替地抹扒眼泉里源源涌出的泪水。那哭声如老人似的,又如孩童似的,如冰雪似的,又如炭火似的,如苍岩似的,又如秋水似的,那哭声将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他一任老泪纵横洗面,当着频频吸动鼻子的八抬和半翕开嘴巴呆在那儿的“萝卜头儿”先生,竟没有觉着一丝儿的难为情……
“萝卜头儿”先生吧那盘复制的录像带送给了何班长。又亲自开车把何班长和八抬送回下榻的宾馆。
“这可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何班长将那录像带在戏箱子里锁好。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睡不着。
八抬说:“把这东西往我屎蛋子哥的录像机里一拤,就能放映出来。”
何班长问:“真个是?”
八抬说:“真个的。”
何班长意味含糊地喃喃了句:“日他的……”
何班长的神戏班从意大利回国那天,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有好一群外国的神戏迷来为他们送行。何班长在人群里东瞅西瞅,自言自语说:“咋不见萝卜头儿”先生?。
直到临上飞机的时候,眼尖的八抬才发现“萝卜头儿”走两步跑三步地急赶过来,满脸是汗。何班长于是高兴地又是招手又是喊:
“萝卜头儿先生!萝卜头儿先生!”
“和抱歉,密司脱何,我来迟了一步。”
“不迟不迟。”候机大厅里的旅客已经开始登记了,何班长还说不迟。他从八抬手里接过一只精巧的木匣子,双手举了说:
“这就送给你吧,萝卜头儿先生。”
“这是……什么?”
何班长小心翼翼从匣子里拿出那件宝贝,异国的太阳豁然为之一亮---那正是美女貂蝉!”
“哦---”“萝卜头儿”大愣住了,随机摆着手往后退了一步,“不不不……这我不能……我知道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君子不夺人所好……”
收下吧,做个念想,做个念想吧!”
“萝卜头儿”先生从惊疑里回过神来,一下便紧紧地抱住了双碌碡的神戏家。八抬在一旁分明地瞅见何班长和“萝卜头儿”先生的眼睛都湿润了……
匆匆挥手告别里,“萝卜头儿”先生追在后面喊:“祝一路顺风!”
何班长觉得该说句什么,问身边的八抬:“那句洋文咋说来?”
八抬说:“狗的爸儿!”
何班长就象在黄土大山里喊戏般朝“萝卜头儿”先生喊了一句“狗的爸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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