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连载 幽灵无梦(三)

李本深长篇小说连载
幽灵无梦(三)
古老三的右胳膊至死再没举起来过。
他从队伍上失魂落魄地逃出来之后,像个无家可归的野鬼,记不得四处东躲西藏地游荡了多长时间。
一个闷热的晌午天,赤眉山的剪刀崖上出现了一个半人半鬼的影子。失魂落魄的古老三躲藏在剪刀崖上纠缠不清的蓟草丛中,活象一只野兔子,眼巴巴盼着太阳落。
他恍惚又嗅着了那股气味,是他自家身上的么?是顺风吹刮过来的么?
荼毒的烈日燎烤着整个赤眉山,空气如同炉火般发出哔哔剥剥燃烧破裂的声响,无数只赤眼蜂和无数只蠓虫、土蛾、野蝴蝶,在燃烧的空气里狂热飞舞,成团成阵。古老三背后便是赤眉山的主峰八万高了,还像过去一样,被溟濛的云雾遮罩着,不肯露出赤红色的岩壁来。古老三的眼底便是被赤眉山拥抱着的红丘陵组成的谷地了。谷地当中突出一条鱼脊似的长岗,白练似的江水在长岗下面划过一道半月形弯弧,优雅地流进大片绿云也似的竹林里去了……
古老三家的祖宗骨就在那长岗下面埋着,竹江镇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个叫刘喜梅的女人在苦等着他。
古老三的目光在竹江镇的地界上来回扫描,从清竹江边那座筏工们的棚寮扫到散布在长岗头的东一处西一处的连片屋场。那屋场参差分布在杂驳的色块里。古老三的目光扫过岗头的那株千年古樟树,就看见了古樟树下伸出的一角凉檐,那是古婆婆家的茶亭了。古老三对那儿最熟悉不过了。那是镇子里的一个公众去处。小时候,光屁股的古老三常常在那茶亭凉檐底下听上了年纪的人说陈三枪起事的事。但他至今搞不清楚那杀退三万官兵的赤眉山英雄陈三枪究竟是哪个朝代的好汉。再后来,听到老人们说长毛占了天津卫,说义和拳聚事,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再后来,就听说南兵和北兵交战,一会儿说北兵打过来了,一会儿说南兵杀过去了。再后来就说到了好汉古腾蛟上山落草,在赤眉山上立起了“洪家三点会”。再后来,古婆婆的茶亭就成了周起凤他们组织秘密农会开会聚首的场所了。古老三正是在那茶亭里秘密加入农会的。
眼下,从古老三躲藏着的剪刀崖上俯瞰下去,只能看见茶亭的一角灰褐色凉棚,却看不清茶亭里坐着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只有一点米粒大的黄色斑点在古樟树苍绿色的巨大伞盖下盘桓,那是茶亭古婆婆家那只生癞疮的黄狗。
看不见一个人。竹扛镇的人呢?莫非都死绝了么?
古老三的月光如辞枝的落叶,离开古樟树下的茶亭,往岗子东面移动。在众多的屋场中,他首先看见的是那座熟悉的高门楼,那在竹江镇的所有建筑物中确是独一无二鹤立鸡群。那是竹江镇的大土豪邹文绚的宅第。当初,周起凤领导农民赤卫队揭竿暴动,邹文绚连夜走水路逃到古城去,那宅院便成了竹江镇苏维埃政府所在地了,再后来,分田的时候,邹文绚从赣州带了兵马回竹江镇来报复,赤卫队就紧急撤进了赤眉山,邹文绚又占了老宅。再后来,周起凤和古腾蛟合为一体,再次把邹文绚撵走,大宅院又成了红色纵队的指挥部了。再后来,一夜之间,说是要扩大百万铁红军,古老三就跟上周起凤和古腾蛟跟着中央红军的队伍攻打吉安、打赣州去了…
古老三自那个风雨之夜开小差跑出来之后,东躲西藏,好久没敢回家。这当中,镇上有何变故他丁点不知。他不知道究竟谁是那大宅院的主人?当然,眼下他心里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女人喜梅。
古老三和喜梅成亲那日,喝了酒的古腾蛟哈哈笑道:“古老三!你这个婊子崽儿!你到底算是'由’了一个老婆!”
古老三说:“还不是托了共产党的福!”
洞房花烛夜,古老三浑身热力从脚板底往上蹿。他抚摸着喜梅脑后的髻子说:"我个亲娘,如今你是革命的人了,这头发我看也革命了它吧?”
喜梅娇羞地喃喃;“你是我老公,听你啦,革命就革命。”
于是操了半辈子屠案营生的古老三笨拙地操着剪刀剪掉了喜梅的发髻,剪成了短发,那时节管这发式叫“革命头”。
至于脚,竹江镇的妇女由来天足,不存在革命不革命的问题。
古老三抻长的脖子终觉出了酸困,对娇羞的女人的回味是趴在剪刀崖上的蓟章丛中背对荼毒烈日下进行的。古老三跟着古腾蛟和周起凤的队伍离开镇上时,刘喜梅把自家的男人一直送过了剪刀崖。那时节是什么样的气派!鞭花爆竹噼哩啪啦地炸着,油果米酒端着。嘻嘻哈哈说笑着,喜梅和竹江镇的一帮留着革命头的女人一起走着,一路唱着《十送郎》的山歌,逶迤地伴着队伍送行。她们事先说好了的,谁个也不许当着自家男人的面哭,所以喜梅也不哭,只背过脸去悄悄掉了两颗儿眼泪,还被古老三埋怨说:你看人家的老婆,你看你!
喜梅也丢给古老三一句份量很重的话:“革命没成功,你莫要回来。古大哥和周大哥他们不回来,你也莫回来。”
此刻,古老三又在这剪刀崖上了,心情却同当初丝毫不能相比。喜梅的话如同一把剪刀正铰着他的肠子。
近黄昏的时候,剪刀崖上的古老三看见从高门楼的宅院里出来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一粒耗子屎那么小,提着一只黄米粒儿似的东西,那东西在将沉的太阳底下一晃一晃闪着光。古老三判断那应该是一面铜锣,离得太远,所以听不见锣声,只依稀望见岗背上各处游走出三五个活动的人形,蚂蚁似的。敲锣的人消逝了,小蚂蚁也就消失了。
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大群的黑老鸹却在古老三头顶上呼啦啦地飞起来,怪噪着盘旋不去。一砣老鸹屎“啪”地正好落在古老三的脖子里。古老三心里一哆嗦:婊子崽儿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再一次真切地嗅着了那股味道....
夜幕合严之后,古老三如同一个鬼魂似的摸下了蓟草丛生的剪刀崖,取道江边逶迤的竹林向镇子里摸去。他一窜出竹林,便觉那股味道愈加浓重了。
一片被山火烧过的地方,几处房屋倒塌了,是被烧掉的。凄迷的晚风中还残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夜是全黑透了,没有月,或是眉月。绕过一片水塘时,古老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俯身细看,竟是一具尸体,能辨出是个壮汉,仰面横躺的姿势,面孔全被紫血糊住了。一群红蚂蚁在上面欢乐地爬着。古老三“嘣嘣”乱跳的心一下子便提在喉咙眼里了。他赶忙离开那尸体和那一群红蚂蚁。又走不多远,一个黑影“噌”地从他鼻子底下蹿过,竟是条狗子。野狗的嘴里叼着一根绳索似的软东西,半拖在地上。那野狗是从一片狼藉的芋头地里蹿出来的。那野狗拖拽着的东西竟是一条肠子,一股腥秽的血气扑面,闻之欲呕。顿时,抑制不住的哆嗦又从古老三的腰脊处迅速传导至全身了。他再不敢照直往前走,却绕了个大弯,绕到黑朦黑蒙蒙的江边,悄悄地凫过江,湿淋淋地爬上岸去,在草窝里龟缩观察了半天,才蹑手蹑脚往长岗下摸去。
依稀望得见那高门楼了。
突然,古老三猛听得前头的什么地方响了三声土铳,回音在岗子上萦回缭绕。他藏在黑处定睛一看,只见气派的高门楼上突然灯火齐明,两盏大红灯笼活象两只大柿子吊出来,灯笼上各贴着一个大字。古老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个“邹”字!
古老三眼前的世界顷刻就变了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