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西风年年独自凉
西风年年独自凉
陈年喜
推开门,我闻到一股白菜叶子的腐烂味儿。门窗紧闭,略为腥酸的腐败味充斥了整个屋子。在屋子的东墙角,一张铺开的编织袋上堆着一堆白菜。上面的一层,叶子已泛黄,紧贴地面的几颗已经腐败,渗出一滩儿水渍。案台上,一颗洗过的白菜,菜心腐烂的部分被菜刀清理掉了,白净而清爽,等待着下一顿餐盘的粉墨登场。显然,这些日子里,这些白菜叶子是儿子肚里主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当家之一,就是过日子。儿子已经会过日子了。
至今清晰的记得,九十年代初读到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其中一节里主人公章永璘铁锹上摊糨糊吃的描写,精准的,细微入丝的细节,能让所有读到的人食管生津,颤慄。而我的记得,是因为我有与之比类的穷饥经历。
一九八四年,岁月斑驳杂碎都忘得精光了,记忆残剩不去的就是穷和饿,那一年,我上初中二年级。学校有两个食堂,教职工食堂在东边,学生食堂在西边,相距百十米,斜斜相对。学生食堂每日二餐,唯营糊汤,就是玉米糁熬煮的稀粥。这饭食特别的不顶饥,初开学时,吃半斤,就着从家里带来的萝卜樱儿酸菜,呼呼噜噜地,连同汤面上的自己的影儿一起喝下去。两月后,不行了,得吃八两或一斤,满满荡荡一洋磁盆儿,两只手端不动,也危险,就随便找个地方趴着吃。
有一位女同学,长得挺漂亮,平时话也不多,属于招人疼的那种,可能是饿坏了,有一顿吃了一斤半,从中午放学一直吃到下午上自习课,后来得到一个绰号一斤半,弄得不好嫁人,二十八岁才嫁给一个穷光棍。最要命的是晚上放学后那个饿,按说,从家里带来的玉米饼子每晚会有一个,问题是太饿太馋,星期三前已经吃完了全部。学校有一口井,轱辘砖台,清澈到女同学用来鉴定脸上雪花膏的匀薄。大家满满打上一铁皮水桶井水来,每人一碗,甜津津地喝下去,管到天亮。
上课的时候,我常常神游八极,产生无数想象和幻像。教室后面,有一排白杨树,上面总是落满了各种鸟儿,有一种鸟,叫声特别清脆温润,像一粒粒沙果儿,红的,落满了我的桌子和书本,我一粒粒拣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咽下去,轻飘飘的往山坡上走,那里铺着干净的麦草,一层金黄的太阳……
时间呼呼拉拉地跑着,跑过死者和生者,跑过风雨流水和其下的尘沙,而在某些地方一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似乎一直是停滞的。
儿子这一代,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声讯,大街旁橱窗满目花绿,似乎物质已无限丰富,但对于很多人来说,依然不敢吃,在丰而又丰的食物当中,依然饥饿着。在这个小小县城的街上,我曾见过年轻的陪读母亲,从东头跑到西头,复又从西头跑到东头,无数遍的比对土豆的价格和品质,用了半天时间,最后买了二斤土豆。对于穷人,时间有的是,而钱怎么精打细算都没有多余的。穷人有穷人自己的经济学。
有一个人,四十来岁,女儿读高中,虽是毗邻租住,平时几乎难得一见,他给建筑工地搬砖。有一回被钉子扎透了鞋底,血一直冒,他不敢耽搁,也不敢告诉老板,就一直挺着,等到下班,血已盛满了鞋脚之间的缝隙,那回他从鞋里拔出脚来,像一把血红的斧头。他掏出钱,冲女儿喊,去割半斤白肉。还有一家女儿,婷婷玉立的,学习成绩也争气,可读到髙三,死活不读了。有一天,家人接到一个电话,说他女儿有事了,家人慌了神,也不知事大事小,究竟是什么事,就邀我去帮忙。到了地方,才知道女儿谈恋爱了,和男的同居半年了。男方开饭店的,家里条件极好,人家父母死活不同意,那天人家用脚揣她,她把着家具不放手,嘴里央求,不让恋爱可以,留着我端盘的活路吧。
这是个无限透明的时代,也是无限隔膜的时代,每天香车宝马的富人达官无法想象穷人的生活,即便是听人讲过,也只是一个故事罢了。因为久不喜欢微服私访,才有了年年颁弄远而又虚的某号文件的事情。而穷人也不知道皇帝过着怎样的日子。
有一个笑话,两个人闲扯,一个说,你知道我们县长怎么过日子?一个答,肯定是堂屋里放两只大糖瓶儿,天天想吃白糖吃白糖,想吃红糖吃红糖。一个说,他家肯定有两张床,一张铺着凉席儿,一张铺着狗皮褥子,晚上想睡哪张睡哪张。
这个世界,很多事听起来都像笑话。
或许,这世界和人的历史原本就是笑话吧。
2016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