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和袭人:成年人之间的友谊,是从彼此欣赏开始的
宝钗得了湘云的绛纹石戒指,转手就送给了袭人;而袭人人前人后总爱夸宝钗为人大度、有涵养。一些爱黛玉和晴雯比较深的读者就认为:宝钗和袭人这是组成了同盟:袭人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希望宝钗坐上宝二奶奶的位置;而宝钗为得到宝二奶奶的位置,一直在用物质利益拉拢袭人。
果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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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必须承认,宝钗和袭人在三观上较其他人确实更一致。她们自觉主动靠近主流价值,认为秩序比爱和纯真更重要。
她们在为人处世上都低调、务实。两人早年都经历过一次个人身世上的天塌地陷。父亲死了,宝钗失去了精神上的主心骨,家族也面临着家业凋零的危机;而袭人则是在家庭困窘时被卖,小小年纪就被迫到一个陌生环境做服务工作。
因为见识过命运的不可测,她们都喜欢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这种思维表现在生活中,就是不仅自己要努力融于生活的规矩礼仪中,自愿接受规矩礼仪的束缚——在她们心中,你接受了它们的束缚,也就等于多出了一块保护自己的盾牌,而且还喜欢劝别人不要挑战既定的秩序和价值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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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很重实效。金钏儿已经死了,可做的事就是拿出衣服为她装裹;柳湘莲已经跟着道人走了,哭也无益,还是安排陪哥哥出远门辛苦奔波的伙计吃顿便饭来得更要紧些;人人都为迎春的软弱感到好笑,只有她坐在那里,和迎春一起读《太上感应篇》,以此抚慰这个不敢直面生活的女孩。
但她的生活有一部分是留给诗的。她的屋子看上去是个“雪洞”,她本人却被赞“无书不知”;诗社活动从没落下过一回,而且经常夺魁。
她对世界怀有一份积极“改造”的热情。她觉得,仕途不可怕,只要正派有坚持,就能治国安邦,这正是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的政治理想的追求。
袭人则是一个从小被卖,特别缺乏安全感的人。她全心全意地工作,做到人所不能上的份上,目的是想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她不读诗。她的话,都是主流价值这道流水线生产出的。袭人又像个老农,整日劳作在她的一亩三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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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喜欢劝,是希望周遭和谐有秩序。她并不单单只劝宝玉。她劝黛玉不要读闲书移了性情;她劝岫烟不要沉迷佩饰;她劝探春不要理了几天家就觉得朱子虚浮;她劝王夫人关闭大观园,因为贾府事务繁杂,收支不均;她劝薛姨妈放薛蟠出去历练;她劝香菱想想怎么为人处世,别只想着诗。她像是一把行走的完美尺子,随时丈量出别人的不足。
她是内心强大的女孩。她不惧怕散,不惧怕失去。这是她和宝黛及所有人不同的地方:我可以在人群中尽力周旋,但如果需要忍受孤独,那么我也可以独自居住在“雪洞”里。
佛教认为,如果一个男人的眼睛中,有女人的影子,他就永远达不到尽善尽美的涅槃境界。孤独而至,是达到涅槃境界的男人的骄傲。而在热闹戏文里识别出《寄生草》的大孤独,是宝钗也进入“孤独而至”的佛家境界的体现。
袭人能做到这些吗?显然不能。她喜欢劝,但她只劝宝玉。对晴雯的“张扬”、四儿“同日生就是夫妻”的傻话,她从未稍加阻止。她甚至在一次酒醉后,把芳官送到了宝玉的床上。她最怕失去。然而怕归怕,一旦需要重新出发,她还会再次生出勇气,离开废墟,重建属于她的幸福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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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二奶奶的位置,类似于现代的一个中型企业的总经理,对于宝钗这种出生就自带主子身份的女孩来说,嫁给谁,都会拥有一个类似位置。
所以,宝钗眼中,宝二奶奶的位置谈不上多诱人,更不值得牺牲掉心中的诗意部分,以及和黛玉随着岁月延宕共同成长而逐渐建立起的姐妹情去俯就它。
反倒是宝玉这个人,看上去那么纯情、清洁、有思想见地,且懂得体贴、呵护女孩,在那样一个污浊的年代尤其令人瞩目。这吸引了宝钗,刚进贾府时,她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活跃,很喜欢找宝玉聊天,但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这是爱情来敲门。后来听了宝玉梦话后,她悄悄撤退。这意味着宝钗虽喜欢但并不执着于嫁给宝玉,更不会在意那个位置。
有人认为宝钗争取的是宝二奶奶这个位置带来的物质利益。然而,宝钗是个不喜欢花儿、粉儿的女孩,从不刻意装饰。只有她送人的份,没有人送她的份。可见,她并不是一个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的女孩。
而贾府到了后期,拿出一只人参给凤姐治病都不能,到了靠倒卖东西度日的地步,那么,宝二奶奶这个位置还有什么利益可争取?
既然宝钗不在意宝二奶奶这个位置,也就不存在联手袭人排挤打压黛玉和晴雯的情况。即使袭人在心里取中宝钗,也是人之常情,谁不想在一个看上去跟自己三观一致的领导手下工作?况且,以袭人的世故,宝玉婚配对象尚未清晰之前,她怎肯轻易表态?即使察觉了宝黛暗中的爱情,向王夫人表明意见时,她还是选择了钗黛并举的方式叙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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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的如沐春风是对着所有人的,并不只对袭人;而袭人喜欢的是那种支持自己工作,和自己一道劝解宝玉留意仕途的主子小姐。原本是一般关系,但因为在宝玉的前途上,两个人的意见一致,因此,她们一直比别人走动得更密些。
尽管视野和格局上有些不同,然而她们的亲近是自然而然的。弗洛伊德说,“人和人之间相互吸引,凭的是本能和直觉,绝不是靠判断。人与人相互吸引中存在着人生的愉悦”。
宝钗是作者眼中的“山中高士”,袭人是宝玉身边的“解语花”。她们一个早已见识到了人世无常,做好了家族下坠的准备;一个限于出身,喜欢努力、向上,生活状态上有小小的不甘和紧张,然而,她们隔着视野与格局的茫茫水光,“认出”彼此,她们孤寂的灵魂一定因此而倍加熨帖。
就像生活里的我们一样,几个小伙伴生活在一个圈子里,大家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像某些读者推测的那样出现两个大阴谋家——这样想问题,就把生活戏剧化了。
或许生活会呈现一些小波澜、小暗流,但这不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相信在耿耿不寐的长夜,依稀薄明的清晨,那些充斥在缝隙里的寂寞时光,她们送礼物也好,夸对方也罢,都是这两个低调、务实的女孩在向对方致敬。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