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4)魔盒之函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4魔盒之函

他同水子和潇儿在一块儿的时候。潇儿总是说得很少,总在一旁支颐静听,间或蓦然一笑,仿佛拿了他们的话在心里默默地作判断。

那天,在天堂酒吧,水子当着潇儿的面对庄一鹤说:

“庄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们潇儿曾经还想出家去做尼姑的哪。”

“瞎掰吧?”他回头望了望潇儿。

潇儿垂了下眼帘,静静地坐着的样子犹如一幅绝美的风景。

“……还是真的?”庄一鹤嘟囔。

潇儿道:“你别听她瞎说。”

水子又说:“不过后来又听说,当尼姑也是要分行政级别的,有科级尼姑,还有处级尼姑。她忽然觉得真是可笑,就绝了这出家之念了。”

潇儿心里忽然不知转了什么念头,站起身对水子说:“水子,不好意思,我想把庄兄从你身边抢走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哈!随你的意思啦。”水子笑了笑。

“我是想给庄兄看样东西呢。”雪儿说。

“甭跟我解释!”水口说着,又俯在雪儿耳旁嘀咕了几句什么。

潇儿脸色蓦然变得酡红了,嗔怒地要打水口:“坏死了!”

水口躲着潇儿的打击,笑嘻嘻说:“嗨嗨,我说真的嘛。”

庄一鹤随了潇儿一起走出天堂酒吧时,天上正不紧不慢飘着细细的雨丝,远山一片朦胧。

他问:“水子说的是真的吗?”

潇儿怔怔地问:“什么?”

“你想要出家的事……”

潇儿喃喃:“哦,我有一阵儿真想出家当尼姑。”

“我还以为不过是句玩笑话呢。”

潇儿伸出一只手接着从天飘降的雨丝儿:“不一定非进了庙才算出家,你说是吧?”

“那你究竟为什么?是看破红尘了吗?”

潇儿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接下来的话题就转到了梦羽身上。

潇儿忧心忡忡地告诉他:梦羽的两只手抖得越来越凶了,作画时也抖,有次,甚至连调色板都从手里掉了下来。当时她就在一旁,梦羽的脸色苍白得竟如一个死人。

他担心地问:“是不是喝酒太多的缘故啊?”

“他根本就没什么酒量,沾酒就会醉。他也很少喝酒,他得的是一种怪病,小脑萎缩症。”

“什么?!”

“今天我想给你看样东西,是梦羽的。”潇儿喃喃。

潇儿的住处布置得活像个童话世界:铺着地毯的地面上,随意地丢满了各种颜色的座垫,到处是洋娃娃和卡通玩具。有戏耍着的猴子,有鬈毛狮子狗,还有一条绿色的大鳄鱼爬在地板上,只有这动物跟其它东西似乎有点不大协调,不过,这绿鳄鱼倒是没有一点凶相的。最为显眼的是挂在屋子的这里那里的几串风铃,在窗外吹进的微风里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响,如鸣琴瑟。

“请随便坐啊。”潇儿一边招呼他,一边将外套脱了,往床上随手一扔,然后做出一个很舒展的动作,望定他说,“庄兄,我今天真想喝酒。你不想陪我喝吗?”

“怎么突然想起喝酒了?”他很诧异。

“就是突然想喝嘛。”

“你这儿有什么酒?”

“酒鬼,湖南一个朋友送的,说是大画家黄永玉亲自设计的包装,瓶子看起来像一只鼓鼓囊囊扎了口的麻袋。”

她转眼便拿出一瓶酒鬼酒来交给他,他将那麻袋形状的酒瓶儿一开启,顿时满室醇香四溢。

她又跳着脚从柜里找出两只酒杯,搁在方形茶几上,两人在地毯上席地相对而坐。两只杯子里都斟满了醇香的酒。

她跳起来说:“哦,我答应给你看一样东西呢,是梦羽写给我的所有的信。”

他大觉意外……

她当着他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她一直珍藏着的一只紫檀木匣子,那里面装着梦羽给她的所有的信件,满满一匣子,憋得匣子盖儿也不大合得住了。她将那只紫檀木匣子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感觉着她不是打开了一只匣子,而是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一个血淋淋的肉体!

“呶,都在这里了,你看吧。”她很有点冲动地说。

他愣住了。

她却仿佛终于做了一件她早就想做的事情,从肺腑间轻轻松出一口气,神色顿然平静如水了。她伫立在他面前,犹如蜡像馆里一座苍白而美丽的蜡像。

“怎么这样看着我?”她走过来,端起酒杯,冲他一笑。

“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这样信任我?这些信,是梦羽写给你的,它应该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潇儿摇摇头,抚摩着那些躺在匣子里的信:“不,我总觉得,梦羽的这些信不仅是写给我的,它好像是写给一个灵魂的;或者说,是写给他自己的……噢,不,我可不想让你现在就看,你可以拿回去,慢慢地看,好吗?……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喝酒啦。”

他和她举杯,两只酒杯叮当有声地一碰,他还没沾嘴,她已先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将空了的杯朝他示意……

他随之也一饮而尽。

“真好啊。”她歪着脑袋,一边斟酒,一边喃喃自语。

他望着她苍白的面庞上渐渐浮起的淡淡红晕,和盈盈的光波流转的双眼。

“喝酒的感觉真的很好呢。”

她向他扫来开心的一瞥。这笑容,使他想起夏天流泄而下的瀑布……

又饮下几杯酒,她脸上更如绽开了桃花。

他也觉浑身热气翻腾了。

“热吗?把外衣脱了吧。”她说。

她帮他将外衣脱了,扔在一旁。

她手里把着透明的酒杯,目光望着杯中漾动的无色透明的液体:

“真好,这东西,看起来是水,但其实是火呢!”

她说的是酒,却又不像是在说酒。

他有点犹豫地说:“潇儿,这些信,我想我还是不看的好……”

她依然痴痴地望着杯中的液体,语调带出几分神经质紧张和焦虑,仿佛有某种自我强迫症似的:

“庄兄,说实话,我生命的意义里不能缺少的,正是梦羽的友谊和真诚。他需要我的抚慰,真的,他这人内心里非常非常矛盾,他内心的那个世界,跟现实的世界完全是格格不入的,他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矛盾体,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老跟我说,他那颗心已苍老得龙钟不堪,说他把红尘百态都看了个遍,他说人生就像是一盘无奈的棋,既不可不下,又必输无疑……他的看法常常晦暗极了,晦暗得让人担心。是的,梦羽就这么一直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噩梦里。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理解他……”

“你……爱他吗?”他问。

潇儿望着自己心里那片天空,好一阵出神,然后怔怔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却又木然地摇了摇头:

“庄兄,看来你还不知道,说起来,梦羽和我,我们是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哪。”

他大为惊诧……

潇儿告诉他,她那身患绝症即将辞世的母亲在病榻上将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女儿:“潇儿,你可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个哥哥,他叫梦羽。”

一阵风吹进屋里来,将挂在这里那里的风铃吹得叮叮当当作响……

“这一切,梦羽都知道吗?”他问。

潇儿摇摇头:“不,我永远都不想让他知道。就只当是个恶梦,让它随风飘散好了。”

“……”

“庄兄,你不知道,梦羽在精神上对我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他一会儿嚷嚷着,要我远远地离开他,但一会儿却又反过来求我,千万别扔下他一个人。你看他这人,就这么矛盾。以他那么反常的情绪和怪异的精神气质,谁也不会像我一样地对待他,不会的。谁也不会忍受得了他的。”

“潇儿,你不能再喝了!”

“不……让我喝……”她喃喃。

她又连饮了两杯,一双黝黑的眸子更如浸在碧水里的墨玉了:

“那天,梦羽跟我说了好多沮丧的话,他说他知道自己活不到四十岁……那一刻间,我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孱弱。我想我该保护他,也只有我能保护他。可我又很沮丧,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驱除他心里的阴影,这也正是他的不幸啊……梦羽有时候还读佛经,他还说要去佛学院学习佛经。唉,我常常想,如果梦羽能有一份正常人的心境,那该多好啊,哪怕他终究是个庸庸碌碌的人呢!”

她又在为自己斟酒,一些酒液漾洒在杯外。

他想从她手里夺过酒瓶子来,她却死死抓住不肯松手。

“潇儿,你真的不能再喝了,要醉了……至于梦羽,或许他内心的那个世界要比这现实的世界更有诱惑力。他执意要沉湎其中,你又何必非得苦苦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呢?”

潇儿惨然动容地摇摇头:“……不,你不知道,梦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的内心就像一座荒凉的墓园。他离这个喧嚣的世界实在是太远、太远了,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难以接受像他这么个怪物。有一年,梦羽在火车上,被人家查了好几次票,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副模样跟平常人不一样……

“可你知道吗,他其实是个自然之子,他那心里其实是一片天籁呢!他一直在狂热地追求自己心中的一个梦想,而对他以外的世界却完全置若罔闻。他这人,常常让我着迷,让我感动。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让我替他担心。他身上那许多怪异的行为,实在把我给折磨得够呛。他神经质、内向、忧郁,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简直就像个魔鬼,可有时,又觉得他只是个可怜无助的病人。他的心情常常会一下子从夏天堕入寒冬,中间没有一点儿过度。他发起闷来,会一个世纪不同任何人吐露一个字、说一句话。那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第四纪冰川上的擦痕。不过,我对这些都已经习惯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见他的怪,我只是心疼他……不瞒庄兄说,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发誓要离开他,可不知为什么,转眼间,他的影子又会飘到我眼前来。梦羽身上有一股魔鬼般的激情,在我看来,那也是一种灾难呢!你可不知道,他一旦癫狂起来,连上帝也会被他吓跑的!我一直想帮他回到人间的生活里来,可……可谁知道呢,一旦他要是真的回到现实世界里来,成为一个司空见惯的那种平庸至极的人,也许我就不仅仅是失望,恐怕是绝望了呢!你瞧,我内心里就是这么的矛盾!”

他不知道该安慰她点什么了。潇儿在他眼里变成了一柱晶莹透剔的水晶。

“……庄兄,我有种感觉。这感觉让我心惊肉跳,我绝对相信我的第六感,女人的第六感是最灵验的。请你相信,我并不是那种神神道道的女人,我是健康的,我的神经和心智也是健全的。”

她紧张地叙述着,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两只拳头,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也不晓得最近是怎么回事,从梦羽的脸上,我彷佛总能看见一个缥缈的鬼魂。真的!尽管那鬼魂儿一再躲闪,但在我眼前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鬼魂?”

“是的,那鬼魂时刻纠缠着梦羽,我敢说,正是那鬼魂儿,才让梦羽的灵魂和肉体得不到片刻宁静的……

“什么鬼魂?”他十分诧异。

她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是一味地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咕哝不已:

“……梦羽他会死的!真的会死的!有时候,我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他就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身边绝对需要有个像他小母亲一样的女人照料、呵护他,否则,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微小伤害,都可能会对他造成致命的杀伤。有时我甚至想,若是我无法拯救他,那我宁肯亲手杀了他,也不会把他交给别人,决不……”

潇儿那静如处子的目光,此刻竟如幽幽的渊薮一般深邃了。苍白的面孔上浮起的,是一种殉道者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潇儿和梦羽,大约也同世上所有的情男痴女差不多,他们总是事先给自己设定一个为爱牺牲的悲壮角色,然后便一直痴情地、自以为是地扮演下去,演得十二分投入,直到大幕降下,也浑然不知人在戏中。然而,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倒是他想错了呢!

潇儿其实就像个受酷刑的裸者,编、导、演都是她自己。她始终在孤独中体验一种受难者的情结。仿佛只在体验这痛苦时,她生命深处的激情才会迸发出来。她始终在自我感觉里的荆棘丛中踽踽而行,四面黑暗,惟有一缕微弱的光引导她前行。那光并非来自别处,而正是发自于她自身,只有萤火虫那么亮的微光,极微弱、极容易熄灭。她似乎极喜欢瞧着自己受酷刑的样子,这正如一个嗜痂成癖者。她跳着一种狐步舞,一个人在月下飘飘而行,一切都因了迷离扑朔而变得几分如梦如幻的美妙……

他沉吟着说:“潇儿,你到这世上来,难道……难道就是为了来拯救梦羽的灵魂的吗?”

潇儿木然地摇摇头:“……不……不……你不知道,我的母亲,在孟克死在青海那个劳改农场之后不久,她的精神就不对了。她最后是被严重的抑郁症折磨而死的,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也就只剩了梦羽一个人了。我和梦羽,我们其实是一种相互的守候。是相互的,你懂我意思吗?我跟他,我们就如同寒夜里两片瑟缩的落叶,相互温暖,相互守护,梦羽不仅是我的哥哥,他更是我自己的一个影子。我守护着梦羽,便也是守护着我自己了!这些你不明白,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

这一刻间,他才明白了一点:潇儿的孤独乃是她命中注定的了!

此刻,微醉的潇儿酷似一朵忧郁的波斯菊,开放在静谧的夜里,开放在生长苔藓的潮湿之地,倾听冰冷的水滴,一滴滴地滴落在石板上。她就在那静谧里悄悄地流动,如一条暗河,不知从何处发源,也不知流向何处。

难道这也是一种宿命么?

他说:“潇儿,常有这种情形:病人有时也会把医生给弄疯的!”

潇儿似听非听,似笑非笑,眸子里泛起一层氤氲。看样子,她真是醉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嘤嘤地低泣,一会儿却又独自笑出声来。喝到后来,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不好自抑了……

“是的,你不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真热啊,怎么这么热啊,热死了……”潇儿满面酡红,目光迷离地喃喃,“还有水子……”

“水子?水子又怎么了?”

“我和水子,我们姐妹俩,说来也是同样的情形,其实也是一种互相的守护呢……你去,庄兄!你去喊水子来,你这就去啊……去喊她过来……你怎么不去?你好像有点怯她?是吧?……水子可是个好女人,但她也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我劝你……劝你最好还是别费心去猜这个谜,别去猜……”

“那又为什么?”

“你猜不出来的。”她缓缓地摇摇头。

“你……好像知道谜底似的?”

潇儿暧昧地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黯然……

酒力汹涌,潇儿终于支持不住了,软弱无力地伏倒在地毯上,仿佛变作了一只桑叶上的蚕宝宝。

他望着这只美丽的蚕宝宝,心里充满了一种欲哭的冲动。他赤了脚在地毯上,围绕着她蜷缩着的身子走来走去,像要在她周围划出一个保护的区域、划出一座安全岛来。他轻轻地给她的头下垫了一只柔软的枕头,又轻轻地在她身上盖了一条被子。

令他惊讶的是,这被子上的花色图案,居然也是大朵大朵的白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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