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在年轻女子与打工者之间

梁东方
坐火车坐在了女人堆儿里了。还好,不吵,她们互相不认识;而且,都是年轻女孩,都维持着自己在公共场合的形象,都有可贵的矜持。
对面的两位都穿着粉色系的大衣,都手持手机从始至终一直在刷着手机,目不斜视,戴着口罩的脸上只有眼睛和眼睛周围一小片粉嫩的皮肤是露在外面的。
要说区别,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的女孩还是将外面的大衣脱了,直接挂在了窗户旁边的挂钩上,而一个很是不小的包就放在椅子上,这样她自己就只能侧坐,就只能翘起腿来,脚就斜着伸向了斜对面的我。几次有鞋碰到我的裤子的情况,互相也都没有任何表示,好像谁都没有意识到一样。在普速列车上,这种人挨着人的状态基本上是一种默认状态,尤其是穿得都比较多的冬天。当然还是要尽可能避免接触,尤其这种鞋碰到了别人的情况。

和她相比,我旁边的这位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女子就要礼貌得多。她也一样自上车伊始就目不斜视,只刷手机,双腿并拢,尽量不与旁边的我有任何接触。偶尔互相有所接触,偶尔没有撤开,没有空间撤开,也都是被对面女孩子的脚卡了位置的结果。
她刚刚上车的时候,走到椅子旁边并不直接就进去,而是说请让一让,意思是需要你站起来,她再过去,就是为了避免接触。女孩在公共场合里的自我保护,即便是在这样穿得最多的冬天里也是一个重大主题。
这样在对面和旁边的镶嵌下,我只有努力向着过道占据空间了。可是过道上不断有人经过,有卖货卖饭的小车推过去又推回来,更有人后背上的包会重重地蹭到你身上,让你很不舒服。

相对而言,她们自己好像很适应这种被镶嵌得一动不能动的状态。在整个列车运行的一个小时十三分钟时间里,她们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有过一次言语的甚至是目光的交集,不小心有了也会立刻就收回目光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们除了刷手机,最经常的动作就是撩头发,一会儿撩一次,不厌其烦;撩头发的同时就顺便摸一下自己的脸。撩头发已经成为其日常自我安抚的理由与习惯。
这是女孩们的世界,是她们独有的处世方式。安静,不侵犯他人,不惹是生非,从而表现出一种与男人对照出来的美好。
整个火车旅行的过程就是这样一成不变地度过了,除了中间的时候车厢中部因为有人端着方便面洒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而出现了不依不饶的吵嚷,还由方便面而引起了对打工人身份的格外说明。其间既有蔑视也有豪迈,本质上都属于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身份敏感。此外,便都波澜不惊,什么也没有发生,火车就到站了。
发生方便面纠纷的双方其实都是打工人,一方不依不饶,另一方虽然走了但是言语上也一直在反击,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听不见了,这一方又用全车厢都能听见的高声说了至少五分钟才最后停歇下来。

他的话包括但不限于这样的高声表白和陈述:“钱算个什么东西,你那件裤子值多少钱,180?来来来,我扫码给你,不就是180吗!微信也行,支付宝也行,我扫给你就是了,我扫给你就是了,我扫给你就是了,有什么值得嚷嚷的!钱这东西只有花出去才是钱,不花出去什么都不是……”
这其实已经不是花钱之前的仪式,而仅仅是一种其实不必花钱的自我表白;其豪迈与不容置疑之间,是什么也不会损失的自我感觉气势上的占上风。
今天遇到的是普速列车上最主要的两类人,一种是年轻学生,一种是不很年轻了的出外打工者。打工的人用花包袱裹着被子,上车的时候跌跌撞撞,不是碰到了椅子背儿上,就是撞到了别人胳膊上,显得有点狼狈;坐下以后热得敞开怀,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以至于列车员每次经过都会喊一句戴好口罩。他们用乡音谈论着路程,然后就各自刷起了此起彼伏的小视频,各种高声的背景音和搞笑的夸张叫闹声从手机上升起又落下,一片物我两忘、自得其乐的祥和。没有想到,后来却因为吃方便面出了这样的事。
我下车的时候,学生们大多也下了车。只有打工者几乎还都在车上,他们要到的目的地还远,还需要在车上过夜。夜行的列车将在如冬天一样寒冷的早春时节的漆黑夜晚,继续不竭地奔驰下去,奔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