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行原创散文丨鲁迅的偷着乐
鲁迅的偷着乐
文/周长行
笔者尝试着用一个“玩”字来解读鲁迅先生的《社戏》,几乎是立竿见影,顿时令“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摘自《社戏》,下同)。笔者读过十几遍《社戏》,读来读去,愈是觉得《社戏》就是鲁迅童年时期的一场“儿戏”全记录,纯粹的玩儿。一个“玩”字遍布《社戏》的角角落落字里行间。从玩儿的角度看来,可以说字字珠玑,不可多得。
鲁迅在《社戏》里只用过“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里的一个“玩”字,可他通篇尽在写“玩”呐。那年他十一二岁,童年和少年的临界点上,看不出任何“横眉冷对”。写《社戏》时他三十多岁,顽强的童心仍让他禁不住地再现当年的那场“儿戏”。他执念着那场“儿戏”,深切眷恋着亲历的故乡趣事,并不惜“倒数到二十年前”,真真切切地记录下了令他心醉神迷的儿戏。这是鲁迅的幸运,几代读者的幸运,更是那场“儿戏”的幸运。《社戏》不朽,因为里面装满了纯真的童心。在当年的鲁迅们看来,社戏,即儿戏:儿童游戏。即使是将来社戏这种民间娱乐淡出历史,鲁迅的《社戏》也不会没有读者。
确实的,鲁迅并没有用多少笔墨写社戏,充其量它不过是个“噱头”或“引子”而已,占了很小的篇幅。诚如鲁迅所说:“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社戏》中的其他小朋友最愿意看的是铁头老生“连翻四十八个筋头”。他们只看自己喜欢的那一部分“戏”。他们的所谓看戏统统是冲着好玩儿而去的。原版《社戏》总共6000多个字,鲁迅用了将近4000字来写看戏前后的事情,其中有3000字是写他们的偷着乐。可见这才是他们的重头戏哩。
从偷八叔的航船去到赵庄看戏,到偷阿发家、老六一家的罗汉豆以解深夜之饥,到偷八公公的盐柴烧煮罗汉豆……一个个“偷”字编织成了一个纯粹孩子们的世界,少年兼童年鲁迅们偷着乐的世界,“偷”字为童趣铺路的一个个细节描写,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艳羡不已啊。也难怪鲁迅在1922年10月《社戏》收笔之际感叹道:“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笔者最近看到的《社戏》版,是教育部审定的八年级《语文》课本(下册)上的,是选自《呐喊》(《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版)。一看便知有删节,让我大觉不快,顿生岂有此理的愤慨。删节,并无不可。有选择地编撰学生语文课本是必要的必须的。但是,唯有鲁迅的《社戏》砍去“我们鲁镇的习惯”前面近千把字的原文,实在是荒唐至极。删去的这些内容恰恰是《社戏》的重要铺垫和背景,是鲁迅怀念社戏的重要原因,也是他淋漓尽致书写《社戏》的重要触发点和出发点。不论是作文还是说事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根据。根本根本,这就是也。把这样的内容删掉,等于陷《社戏》于孤岛。当下大部分中学生们哪里会知道鲁迅在北京两次看戏的遭遇和愤懑?学子们无端地失去了亲眼目睹一篇杰作需要特定的“遇见”才会呼之欲出的原滋原味的“现场”。大概编者们也没有料到,轻易地删掉“源头”性质的文字,致使原作受到的损害若弥补起来还相当麻烦呢。
可以有一万条理由做删节处理,然而,课本中的“思考探究”作业题却来了个“自我打脸”。作业题中问到:豆是很普通的豆,戏也是让“我”昏昏欲睡的戏,但是文章最后却说是“好豆”“好戏”,对此你是怎样理解的?这个问题唯有把被删掉的那一部分内容再“对接”上才能回答,编者们却要让学生自己理解去。没有对比,哪来好坏?若果鲁迅没有北京的看戏与老家社戏的对比,哪来“好豆”“好戏”的感叹唏嘘呢?
删掉就删掉了罢,可在第五道作业题中,编者又“横空出世”道:《社戏》原文开头部分写的是“我”成年后在剧场看中国戏的两段经历(被删掉部分),课后阅读这些文字,体会一下,作者通过这些不同的看戏经历,表达了一种怎样的情思?明明被删掉了,却又要求学生再去“课外”阅读,说不定一些家长们还要去书店购买原版来给孩子阅读。一番周折后,终究还是没有绕过去,还是得回到原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比如,删节版《社戏》中的一段描写:“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绝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这段描述恰恰与原版中的那段文字中鲁迅在北京看戏的遭遇反衬着:在平桥村不分等级,在孩子们中间也不论辈分,甚至是“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而北京的戏场上呢,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做派,那些个讲究三六九等,那些个拿三捏四的劲儿,不得不让鲁迅厌烦得拂袖而去……也可以说不读原版文字,就很难读懂读透所谓删节版的《社戏》。编者本已撕开了,弄掉了来龙去脉,却不得不又让学生们拼接上,折腾来去,兴师动众,费时费力,弄巧成拙,真是不可思议也。因此说,鲁迅的一些文章是人为删不去的。即便《社戏》像那课本中的被删去千把字,最终还是得像那课本中作为课外阅读被请回来!
笔者的心境被一个“删”字弄糟弄乱了,本意欲写鲁迅先生当年和家乡小朋友们“偷着乐”的一点点读后感,跟着少年鲁迅们玩一把,给圈里的读者朋友们凑凑趣的,却不由自主拐弯到语文课本的乱删乱改上来了,说起来就再也打不住了。这仿佛也是当下的一种风气:六神无主,人们很难将一个话题进行到底,大概是枝杈纵横,纷扰太多的缘故吧?
还是回到《社戏》去吧,假如鲁迅先生九泉有知,不知他对自己的作品被删来改去的滑稽处境,又将如何“偷着乐”呢。
(写于2021年3月10日)
【作者简介】周长行(男),1949年2月出生于山东省汶上县南站镇黄南村。1969年2月参军入伍。1990年9月转业回地方供职于济宁电视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记者、诗人。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鲲鹏腾飞的地方》、长篇传记文学《不醉不说乔羽的大河之恋》《乔羽恋歌》《伟大的我们》《大浪淘金》等。曾主笔撰写中央电视台39集大型电视系列片《大京九》,其由铁道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大京九解说词》已被中国传媒大学作为正式教材使用。退休后,致力于网络文学的写作,以其接地气、独立特行的作品获得国内外读者好评如潮。“作品至上,读者至上,生活至上”的理念,正是他奋力笔耕下潜民间的动力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