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期:安徽/方文竹 论张稼文的散文诗
安徽/方文竹
自己无意,上天却有意眷顾他,成就他,暗中向他输送源源不断的玉露琼浆。与众多的散文诗写作“自觉”者不同,张稼文“不知道怎样写散文诗”却写出了真正的散文诗。其中的文体启迪极具美学意味甚至暗藏着散文诗的全部密码,并对多年以来散文诗文体之争和当代散文诗的写作现场提供某种理论上的启发性和另类映照的价值。
与主流流行的“发现”散文诗不同,那只是一双普惠的眼睛,而张稼文则是“发明”散文诗,独特而迥异地挑战文体的边界,重新命名,刷新表达,提供新的元素,打破固有的观念,“散文诗原来还可以这样写”你不得不如此感慨着,或许你真的有点《不习惯》呢!“发明”散文诗与“发现”散文诗的文本价值不可同日而语。有着不同的文本生产机制和方法、面相、肌理。众多的人都在“发现”,不客气地说,只是自我复制而已,而“发明”则另谋它途、自建体系,尤其对于散文诗这个文体之辨争论了几十年而今仍有疑虑之现象,“发明”无疑于盘古开天地之功,其要求之高、识见之远、功力之深,不是你所能想像得到的。
为什么说张稼文是“发明”散文诗呢?我曾论及过散文诗的“像”与“不像”,显然,看起来“不像”的散文诗最能够抵达散文诗的内核,实现了文体的内部律动,形式上则为散文诗正位。
生活本无意义,意义是诗人赋予的。张稼文的作品似乎大多信手拈来,不费气力,不怕“细”不怕“小”,在你日常常见而又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生发出火花惊悸的一闪,“太简单了!”或许这是你的第一感觉,但是,转而一想又有无穷的意味荡漾着,融化着,渗透着,尤其是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融合一起,“看似不相搭,它们却几乎紧挨在一起”(《两棵树》),极具解读的张力。语言干净,纯粹,质朴,清新,内蕴,化丑为美为媚,真的值得好好品味,咀嚼,深思。他的作品大多短章,少则几十字,多则几百字。引注,寓言,童话,对话,小速写,新闻报道,生活实录随记,道听途说,日常对话,甚至不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这其实构成艺术家的特殊本领),大凡一切的一切皆可入诗,都能够勾起作者的灵机一动,理趣横生,长镜头、完整或整合生活的虚假性和无力感,至多只是碎片的拼贴,具有现代性的色彩。形式上也别具一格,似乎消除了文体的分界,同样吸取众文体之精萃,不愧为散文诗文体的极致状态并极具美学意义。可贵的是,张稼文的写作还合谋了传统与现代或先锋,或者说消除了传统与现代的分界。为当代散文诗的典范式写作。也可以说,以探索性写作成就了当代散文诗的光辉路向。
或许你怀疑张稼文作品的容量和份量。但是我认为,张稼文的“散打”“零打”“虚打”式写作积少成多,积小成大,当然这里的“积”并非是加法和乘法而是无限制地“链条”下去,接近永恒却永远抵达不了永恒。有人不无幽默而真理地说:一位诗人的一生其实写的只是一首诗。因此,不妨将张稼文的每一章作品看作整体的抽出。宇宙真理是一点一滴达到的。我还没有看到谁像张稼文这样对于当代生活观察、表现得如此全面、细致、深刻!在他的笔下,现实获得了重组、二度创造,但仍然是现实的投影,真实非真实完全融会了。
张稼文的写作做起来却不动声色,控制能力极强,以致达到宁静无声、炉火纯青之境界。这些作品无疑是中国散文诗一道独行的风景。作品突出的一点是(也是张稼文惯用的手法):无关而有关。乐此不疲地玩着《近与远》的游戏。即将无关的事物嫁接一起,远距离地设置召唤、调动甚至挑战了阅读者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并使作品的意蕴增殖。当然,现实梦境共为一体。张稼文的“现实”并非粘滞,而是实处空之,空处实之,灵气和心跳都让你触摸得到。如《一个梦》却极具现实性。
如果消除作品文体的分界而从共性观之,张稼文的写作优胜之处很明显:几乎都是现实生活,贴地气,化“高大上”为身体的气息,消解了虚浮、空洞、无边而实现了有效的写作,为当代写作的功底实证。
作者简介:方文竹,男,安徽怀宁人。199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获哲学硕士学位。现居安徽宣城。1983年《飞天》发表处女作。80年代起步于校园诗歌。出版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散文集《我需要痛》、长篇小说《黑影》、学术论集《自由游戏的时代》等各类著作21部。1997年6月11日中直三家单位在北京联合召开“方文竹作品暨九十年代中国诗歌研讨会”。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中国·散文诗大奖等。入选《中国新诗三百首》《新诗百年诗抄》《当代传世诗歌三百首》《中国新诗百年精选》《1990年以后的中国诗歌》等。代表作有《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图书馆》、《还乡》等。
附:张稼文散文诗选
有人描绘AI时代
工地上没有工人,田畴上没有农民,诗会上也没有诗人,等等。我觉得荒唐,却不想报警。
我也有病?
不知从何处飘来煨中药的气味,显得异常酽烈与特别,严重破坏了空气,灼伤了我的嗅觉。我皱眉捂鼻,烦躁不宁。可是没过多久我开始习惯,继而还觉得闻起来很舒服,吸进喉咙之后肠胃里很滋润。
难道我也有病?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徒然被灼伤了自尊。
就是这样
我悄悄攥起蝇拍,那厮却居然急速朝我飞来,安踞我手中的蝇拍上,这情形让我尴尬,接下来在我恼羞成怒摔砸蝇拍的一瞬间,它又倏然腾起,这回还干脆飞停在我的右额角。
我蓄足气力,一巴掌打晕了我自己。
白鹭
大观河上的白鹭,全都懒洋洋伫立水边或凫水上。可能天太热。
如果至少其中一只飞起来,在半空中扇着翅膀朝我招手,那我也一定会朝它招招手。
岸边,部队医院隔壁的那几幢烂尾楼热火朝天地复工了。
雨后·立夏
“布谷、布谷、布谷——”一只布谷鸟在叫。高亢、昂扬、单调。
“咕、咕咕咕、咕咕——”两只或好几只或一群又一群斑鸠也在叫。低沉、轻柔、悦耳。
如果你还在玩手机……
妇人带着孩子游玩到家门外不远处的茈碧湖边,母子俩坐歇下来,母亲让孩子自个儿绕在她脚边玩。她自己要玩玩手机。
“扑通”一声。遗憾,她没有听见。
过了一小阵,这位母亲抬头四顾,旋即又“扑通”一声。遗憾,我们没有听见。
孩子享年2岁。
妇人享年28岁。
想起石川啄木
衣裳臭烘烘的。汗臭。脱掉,塞进洗衣机。皮囊也臭烘烘的。澡毕,换衣,隐觉这屋里还有些地方也是臭烘烘的,但一时半会儿搞不清具体是哪些地方。
在阳台上晾晒,见风大,又赶忙回屋找塑料夹子来把衣裳夹住,这时想起石川啄木那句:“洗着很脏的手时的/轻微的满足/乃是今天所有的满足了。”
我也是。今天太阳好,除了打整自己,我不打算做其它事情。
家乡宝
听讲你们云南人是家乡宝?
——当然啦。
云南哪里好?
——好在。
好在?
——活着好在,死掉也好在。
慎
那一张一张、一迭一迭、一捆一捆的花花绿绿的纸,人人都喜欢。我也喜欢。只是,我总会不时地提醒自己:人人都喜欢的东西细菌多。
同理类推,人人都……
功夫
那只饥肠辘辘的黑猫在表演穿墙术——只惜功败垂成——结局是它被卡住了,让自己成了一扇黑洞洞的门框。
沙发上看电视的人笑笑,起身,伸手摸摸、敲打敲打身边前久新刷过乳胶漆的白墙,又略展马步,挥掌朝墙壁拍去……
因为想起这几十年来老在会场拍巴掌,他却不清楚自己这手上功夫练得咋样了。
蚂蚁
生了青苔的人行道的方格地砖上,一只蚂蚁在揎一扇破残的花蝴蝶的翅膀。揎不动。它围着自己的猎物团团转。又来了一只蚂蚁。
它俩一起揎。还是揎不动。它俩围着猎物团团转。
我真不想袖手旁观,可我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变成第三只蚂蚁,或者如何让它们相信我也是一只蚂蚁。
近与远
“嚓——嚓——”两个脸庞黝黑、穿着制式绿马褂的中年男女,像是夫妻,在慢腾腾地修剪盘缠在铁栅栏上的叶子花。
栅栏那头,里面,几个肤色黑亮的年轻男女一边练网球,一边高声说笑。
挨我身边的这对中年男女也是一边干活一边轻声低语,依哩呜噜,听得清却听不懂——是彝话,要么哈尼话、民家语?
那几个年轻男女在那头说笑些什么?隔得有点远,我听不清楚。
谕
把大地归还给青草,把天空归还给星星。朕要放羊,还要看星星。
然后,让这天和地做棺椁。
钦此。
核桃
从来不喜欢那些皮球和乒乓球,皮薄、滑溜,腹中空空,上窜下跳。
喜欢像核桃这般的:看似也轻巧,却显厚朴,更主要的是其皮下有肉,壳内有脑。
略感焦虑
报纸广告、电视联播、墙上标语、街头路牌,它们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那上面谁是你?
你说你已经花了好多钱,可眼花缭乱中我辨不出你,嘈杂喧嚣中也听不见你……
有感
你登上峰巅,你赢了,但我们瞧见你一无所获:头上是虚空,四周是稀薄少氧的空气。
接着你摔倒,滑下来,落回这平地,回到我们中间:看似输了,其实你一无所失。
一个声音在问
“你靠什么活着呢?”黑夜里,静寂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轻声问。我明白它问的不是一日三餐,也不是利禄功名这类。
我也明白它问的不是我。它只是在问属于我身体或精神的某个部分,要么恰恰是这“某个部分”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不过,即使问的不是我我也想听。不让听我也会偷听。
在一棵树下过夜
我攀龙门、上天台,气喘嘘嘘,有一瞬间甚至想呕吐。自己是不是太虚弱了?我决定歇下来,就在树林里过夜。
这是一片平缓、开阔的地方,时疏时密的松林空地上有一片白色的石头像羊群,换个角度看又像莲花。那石缝里的草本开着或黄或白的小花。
暮色苍茫。我疲乏不堪地倚靠着树干,随之在树脚躺倒。这是一棵茂盛、遒劲的青松。我不担心松球会冷不丁砸我的头,也不怕黏糊的松脂粘我的头发。还有,我一直喜欢松花粉的清香。
报上说,那飞飏的花粉储含着蛋白、糖类、脂类、维生素类、酶类、微量及常量元素、黄酮类等200多种活性物质。它们是松树的精子。
夜沉沉,夜气澄净。星宿就在我头顶,在那墨绿松针的缝隙中闪烁。阵阵风涛逡巡在不远处的山口,但永不挨近——忠诚的卫兵,为我奏着狂野的安眠曲。
任何一棵树都像一座宫殿。
我很晚才醒来,太阳高高升起在滇池上空。松针厚厚地捂着我,是风摘下的吗是风怕我着凉?随即我发现,这些厚厚的滑软的针叶不是墨绿色的,而是已经焦黄。仰头一望,只见枝柯间光秃秃,像被大火燎过,而我身边的树根也丑陋地裸露出来,变成了泥炭……
我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松树下过夜,一觉醒来,这棵树枯了。
车站
我跑上楼,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翻出来,从父母那儿换得一张火车票。家离车站不远,至多十分钟路程。还早,决定再和家人说说话。
父亲说:不要落人后。我说:嗯。
母亲说:如果那地方不好,就回来。我说:嗯。
跨出家门,穿过花花绿绿的街灯,来到南窑火车站,却发现这里空荡荡的,没了火车站的影子?我慌了,急得陀螺似地乱转。人们告诉我,车站已迁至郊外了,具体在什么地方,也说不清楚——可能在关上,也难说在嵩明……
我把票撕了,可我不好意思回家。
从此,我开始在这座城市浪荡。
从此,我再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我躲藏、游晃、挣扎在家门外的任何地方。
从此,我再没有回过家。像蚂蚁像飞虫,我默无声息地充实地生活着:酗酒、恋爱、发呆、唱歌、赌博、生病、哭泣……
一张火车票
我收到一张火车票。真高兴呀,正想上什么地方走走。可谁这么懂我的心思呢?
信封右下角没留地址,也没有署名。我把这张无名氏寄来的票拿出来,放在手里仔细掂量:新崭崭的,除了那熟悉的火车站的图案,还印着几行稀奇古怪的文字,像甲骨文,又有些类似阿拉伯文字——难道是让我乘火车到巴格达不成?
我骑着破自行车兴冲冲来到车站,询问此票能把我带往何处、何时出发?接过票的人对它左看右看,又认真地瞟瞟我,然后递回来:“你到售票窗口问去。”
售票员也是拿着票左看右看,又盯着我看,然后和蔼地笑笑,说:“你直接到检票口问问,好不好?”
我穿过候车大厅,来到检票口。检票员不露表情,只是像机器人般一字一字地说:“这——张——票——我——不——能——剪。”
“票有问题?”
“这倒不是,只是你应该乘坐的绝对不是今天这一趟。”
好些日子过去,这张票如今还放抽屉里,还是新崭崭的。总有一天,我想我会弄明白的,要么车站的人会通知我的,譬如:时间——明晨8点,目的地——你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不,难说那是一个人人都不愿去的地方,但你不得不去。
作者简介:张稼文,1965年4月6日生于滇西。出版有《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长篇小说)、《江边记》(长篇散文诗体小说)、《我是我从未遇到的人》(散文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