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张仿治作品：怅然访松茂
我的写作，
不只是在告诉人关于这人间的美丽，而是在唤起一些沉睡着的美丽的心。
“嘉溪”，单是这个地名就与众不同——据《尔雅·释诂》：嘉，美也。于是，《礼记·曲礼》说“稻曰嘉蔬”，把人们赖以生存的珍品——水稻——称作了“嘉蔬”；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又把“绿叶素荣”“苏世独立”的橘树赞为“嘉树”。同样的道理，我们细品“嘉溪”二字，可知嘉溪人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山水有着多深的情感！
当然，吸引我去嘉溪的不仅仅因为它有一个好名称，有一条美溪，还有一个极重要原因——那里是我的出生地。儿时母亲就告诉过我，我是在解放那年，为避过来自海峡对岸的飞机轰炸而全家躲在嘉溪村里时出生的。屈指算来，至今已过70余年了。
70多年来，虽然说不上是“梦牵魂绕”，但有时总会想起。退休后，更念叨着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地方。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下了个决心，专程去访嘉溪，以偿夙愿。
嘉溪村也真不一般，单是进村的路口，就不像别的村，只立一块冷冰冰的水泥牌，而是在路边灌木丛前埋一块大石头，上刻“嘉溪村”三个红色篆字。而一进村，嘉溪庙前的大樟树更是吸引了我。大树古树我多少也见过一些，印象中，胸径近一米的大树，已经令我赞叹不已了，而这棵古樟，我估计了一下，树径总有一米半，那要多少人才能合抱？
这株据说是抗倭名将戚继光亲手种的已经400岁的古树，至今还是枝茂叶盛。郁郁葱葱的绿荫，差不多遮盖住了它身后的整个嘉溪庙。这巨树成了嘉溪村与众不同的一大胜景。看着它苍劲的雄姿，我不由得在心里对大树说，我该叫你一声爷爷了。
我进村去寻找当年我出生的“旧居”。我儿时母亲曾说过，生我的房子是木板壁的平屋，泥土地。可是走在村巷里，所见都是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新楼房。可以看出来，这些房子最多不过二三十年光景，那么，那应该已很破旧的木结构平房在哪里呢？我在整个村里转了一圈，还是找不见。问路边一位耄耋老人，解放军刚进来那年，曾有一个外村来的女人在这里出生过一个小男孩，知道那房子在哪里吗？他侧着头听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后来我想，那时，其实他也只不过十几岁呢。无可奈何，我叩问那曾见证了村里四百年沧桑的大樟树爷爷，大树爷爷不言，只是摇了摇巨大的枝丫，让树叶发出一阵沙沙声。
我又问到了上松茂岭的路。那是我要缅怀的又一个地方。
当年母亲在嘉溪做月子，满月后，我们家搬去了山那边的塔峙岙。又过了两个月，父亲带着全家从塔峙岙翻山越岭步行去宁波城里，路过这里。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个夜晚。天全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嘉溪村附近的松茂岭上，行走着一小队人，领头的是我的年近40的父母，旁边跟着15岁的大姐、8岁的二姐和4岁的二哥，加上母亲手上抱着的出生才三个月的我，另外，还有两个帮着挑行李的乡人。同样是因为白天怕遇上飞机扔炸弹，所以父亲决定走夜路。
崎岖的山路上黑魆魆的。一行人心惊胆战地才走了没几里山路，上到松茂岭，猛然从树丛中窜出三个人。他们手里拿着枪，低声喝令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他们中的一个人握着枪向着山下望风，另两个则翻看挑夫的担子，要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的细软，眼看就被抢得差不多了。15岁的大姐虽害怕，脑子还清醒，她趁坏人不注意，把父亲事先让她拿着的几个银元扔进了一只盛猪油的饭盒内，又抓过一匹湘云纱丢在地上，双膝一弯就跪在了上头，没被强盗发现，这才保留了下来。而父亲则在混乱中悄悄摘下手表，轻轻扔在了路边。路上都是荒草，手表落地没发出声音。
这时，山下正好走过一队解放军，坏人害怕，拿枪指着我父母说，谁也不许发出声音！当然，除了妈妈怀里的我在不停挥动双手，别人都吓得不敢动了。
事后父亲去政府报了案，刚建立的人民政府办事效率高，案子很快破了，几天后接到通知，让我父亲去石湫村领回被抢的东西，包括刚刚用旧币换来的一叠连号的新人民币。
这一切，都是我八九岁时母亲告诉我的。母亲笑着责备我，解放军从山下经过时，你怎么就不哭几声。如果听到哭声，解放军说不定就会上山来察看呢。我回答，你应该狠狠拧我几下。姐说，妈妈怎么舍得？
如今，我站在岭上，寻找当年躲藏坏人的树丛。可是那郁郁葱葱的林子里，怎么也感受不到盗贼潜形、风声鹤唳的恐怖感，倒觉得处处风景宜人。信步下岭来，潺潺欢唱的溪水一直伴着我，夹岸数百步的是一大片翠绿的毛竹林。
我不禁怅然：兴冲冲来访故地，却是旧时痕迹荡然无存。我又自我安慰，已是半个多世纪沧桑，哪怕母亲旧地重游，兴许也无法觅到当年悲喜了吧，但，无论如何，这里，嘉溪村，毕竟是我的人生第一站。
本栏目编辑：马枚素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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