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京口素什锦

在许多上海人心中,镇江只有半日的位置。往往是乘车过镇江,登金山寺,然后渡江去扬州,住一日两日不等,游览瘦西湖、个园,寻觅扬州八怪遗踪,品尝扬州炒干丝等而归。

然镇江在我心中之位置,正不亚于扬州。盖中学时读辛弃疾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些词句,又何止会背诵,它一旦进入内心,就常驻不走矣。

然自一九九八年举家迁沪至今,游苏杭,下扬州,去无锡常熟,还有那周边古镇如南浔、乌镇、周庄、千灯、同里、甪直、金泽、枫泾、新场、七宝、朱家角等,而在心中念念不忘的镇江,就一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今年春节,痛下决心,乘高铁直奔镇江矣,有日记为证——

0一九年二月九日(正月初五)

九点半自沪乘高铁,十一点抵镇江。入住伯先街之桔子精选酒店。酒店依云台山而建,楼与楼之间一如院落,以自动扶手梯相连,可谓别致……稍息,即乘2路车赴金山寺。在山前宴春酒楼吃午饭,点肴肉、三丁包、锅盖面。饭后游览金山寺。金山原在江心,至光绪间始与陆地相连。佛寺依山而建,有“寺裹山”之称。有法海洞、慈恩塔、梁红玉当年所擂战鼓。山下有郭璞墓、天下第一泉(中泠泉)。屋顶、树梢积雪如盖,江南少见,别有一番风味。路边湖中有一老年男子冬泳,精神可嘉。藏有《四库全书》之文宗阁于咸丰三年(1853年),被太平军烧毁,这座皇 家藏书楼存世仅74年,可叹!

0一九年二月十日(正月初六)

早饭后参观镇江博物馆,内藏吴地独有之青铜器,上海博物馆中也没有。随后乘130路至焦山。山在江心,坐渡轮而上。此山原名“樵山”,因汉末陕中(一说河东)人焦光在此隐居,献帝三诏不应而来,故有“三诏洞”。峰顶有新造之钢筋水泥万佛塔。别峰庵内有郑板桥考中进士前在此读书处。今日足践焦光、郑燮俩人之屐痕,可谓不虚此行矣。板桥读书处外的小树林里,树梢积雪簌簌落下,不由忆起板桥之“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移来此处便是“树林静听簌簌雪,疑是先生读书声”也。

午饭后登北固山,游甘露寺、北固楼。前者因三国时刘备接受招亲而享有大名,后者则因辛弃疾之词句而出名。面对长江,左手金山,右手焦山,而北固山居其中矣。惜乎登此楼,焦山在望,而金山为高楼大厦所遮断。下山,瞻仰鲁肃、史太慈墓。史墓原先在此,而鲁墓自大学山迁来,为方便游客故也。然游人稀少。

0一九年二月十一日(正月初七)

饭后逛西津古渡,游观音洞、救生会……午饭后登云台阁。自阁上西望,可见金山寺,东望能见北固山、焦山万佛塔。由阁内展览,始知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至一九四九年,镇江曾为江苏省会,盖南京为中华民国首都也……在宴春楼买肴肉作礼物,至镇江站乘高铁返沪,晚七点四十抵虹桥站。

这次去镇江,除了早知的金山寺、北固楼,又得结识隐居不仕的焦光,居别峰庵苦读的郑板桥,还知文宗阁为太平军所烧毁,而镇江居然还曾做过江苏省的省会。此点,询之今日的江苏人,恐怕也没有几人知道吧?翻十几年前自安西路旧书摊购得之《现代本国地图》(屠思聪、王振编纂世界舆地学社印行民国二十九年二月),在《分省志江苏省》之《地方志》“镇江”栏中,明确写着:

……自国 民政 府奠都于南京,即迁江苏省会于此;良以镇江为首都之外蔽,且最足统驭全省也。惟以贸易论,自津浦、陇海二路相继通车,运河不用于漕运,逐渐淤塞后,往日淮域货物之集中于镇江者,一夺于蚌埠、浦口,再夺于连云港,贸易范围,日形狭小,今仅为淮、扬及裹下河(裹运河以东诸川之总称)一带之总汇而已……

商埠在城西银台山下之沿江一带,与西门外同为市廛栉比之所。惟城内则殊荒凉,仅为一省政治之总枢而已。附近有金、焦、北固诸山,风景极佳。焦山挺峙江心,与南岸象山,北岸都天庙,互相呼应,共扼江防咽喉,形势尤胜。

近八十年前之镇江历历如在目前也。然这段历史,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也,只在泛黄发脆的纸张上留下鸿爪。

记得曾读过高鹤年居士的《名山游访记》,似乎其行脚到过镇江,翻开卷七《自淮安经扬镇过宝华朝大茅山记》,果然:

光绪壬辰年(1892年)正月十九日,二十里瓜州,十五里乘义渡过江,镇江府上岸。观音洞香火颇旺。三里金山寺进香,某师带见方丈,潘君请开示,秋老云:“先尽人事,然后发菩提心;从静中观人忙,才得超尘脱俗;遇忙处,会偷闲,是安身立命工夫。”知客师谈:红羊时,本山遭大劫,今由曾文正、左文襄、李傅相、鼓公诸大名人,发起重建,藏经楼大殿、禅堂、妙高台、佛印楼,先后落成。苏东坡玉带、永镇山门,惟山顶宝塔空洞,红羊火焚未修,法海洞、朝阳洞、中泠泉、仙人洞、蕲王殿、忠臣等祠,一览道风,为三江之冠,古迹已详上册。常居数百人。知客师引往禅堂坐香,听开示。头头是道,法法贯通。

二十二日,雨后看山色,江上观波涛。十二里南门外鹤林寺,有杜鹃楼。五里竹林寺,松林清幽。狮子窟。三里招隐寺,峰峦幽奇。望江亭,看山水大观。

二十三日,大雨半天。当家师谈: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

二十四日,十里北门外甘露寺、龙泉试剑石、观江楼。渡江,焦山竖立江中,中流砥柱,昔日焦公修道处,故名焦山,有焦公洞。别峰庵,花草茂盛,树林清幽。松寥阁,看朱太祖像,龙蛋奇物。鹤鸣庵,有瘗鹤铭碑。定慧寺,净门丛林。潘君请知客带至方丈,开示云:“看破有尽之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怀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清言有味。各房细看,墨宝古迹,已载上册。

二十七日,红船渡江,潘君直往茅山,余独行……

古人谓国难时为“红羊劫”,此处之“红羊”,乃“洪杨”之谐音,指太平天国。此时距太平军焚毁文宗阁及所藏《四库全书》已过去三十九年。而今日距高鹤年居士游访镇江,也已过去整整一百二十七年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居士当年所乘义渡红船,今日则进了博物馆;观音洞我也进去过,除了洞口有一女孩跪拜外,是并无什么香火的。据说“文 革”时洞内曾入住人家,改革开放后始迁出整修,向游客开放。山洞曲里拐弯,别有洞天。只是不知,今日所游之金山寺,是否当年由曾国藩、左宗堂、李鸿章所重建?此外,甘露寺去过,龙泉试剑石看过,焦公洞也瞻仰过。只是松寥阁内的朱太祖像未曾见到过,不知还存也不存?

居士之游历名山古刹,为的是参拜高僧大德。而我之游镇江,又为的是什么呢?我入汉末高士焦光隐居之洞,进三国时刘备招亲之甘露寺,登南宋辛弃疾登过之北固楼,游法海和尚与白娘子斗法之金山寺,在郑板桥下帷苦读之书斋低回不能已,在民国时之伯先路—京畿路徘徊,这一切又为的是什么呢?自公元200年迄今,一千八百年的历史风雨中,我又能感受到点什么呢?

印光法师言:“人之智识,非学问阅历莫由开通,而天下名山、圣道场地,最足以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其有关于立身修业成德达才也大矣。故古今负己立立人、自利利他之热心者,每不以跋涉为劳,以期凡所见境,凡所悟入,皆资益于吾身心,开发乎智识也。”

“己立立人、自利利他”者吾愧不敢当,乘两小时高铁即到镇江也谈不上跋涉为劳,然“以期凡所见境,凡所悟入,皆资益于吾身心,开发乎智识也”则深获吾心是也。近日正学做江南素什锦,不妨以京口之金山、焦山、北固山,及金山寺、甘露寺、北固楼、别峰庵、三诏洞、鲁肃墓、太史慈墓为食材,烹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之料酒,倒入伯先街——京畿街之民国酱油,外加“天下第一泉”之泉水,大火翻炒,出锅,再加几块肴肉,滴几滴香醋,浇锅盖面吃可也,相信一定别有风味。

这一大盘京口素什锦入肚,不止饱眼福、口福,而且于身心有益可知矣。

二O一九年二月廿七日上午

补遗:

一、此次镇江之旅,错过了因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知名的芙蓉楼,其实它就在金山公园内,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权且咏颂“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来安慰自己吧。

二、因创作以中国农民为主角的长篇小说《大地》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1892~1973),曾在镇江住过16年,她把镇江视为自己的故乡。当从火车站乘公交车去酒店时,有一站就是“赛珍珠故居”,可惜我当时视而不见,至为遗憾。

如再去镇江,这两处定当补上。

二O一九年三月十一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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