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炼丹（廿五）与天相抗，皇帝也步入邪道，炼丹术的穷途末路
公元1542年11月的一个夜晚，已经是初冬时节，大明朝的统治者嘉靖皇帝就寢在他的一个曹姓妃子的寢宫。夜色正浓，皇帝好梦正酣。
忽然，他感觉到身上一沉，却是十几双手将龙躯死死按住。喉头一紧，已经被一条花绳子给勒住。皇帝惊慌地想睁开眼睛，早被人用黄绫布给罩住，动弹不得。只在耳朵中听到好几个女人呼喊：“用点劲，杀了他！”
受尽侮辱的宫女
到底出了什么事，皇帝惊慌地拼命挣扎。奇怪的事发生了，喉咙上的绳子却在慌乱中打成了两个彼此干扰的死结，幸喜还能够呼吸，于是僵持了半响，皇帝的挣扎尚有余力，按着他的几只手却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这时皇帝听到有人说话了，还是女子：“他是真龙天子，我们杀不死的。”“杀不死也得杀，把簪子取下来！”
立即一阵钻心地疼痛从颈项处传来，象是有利器捅破了皮肤，接着又是雨点般的剧痛。来自全身各处。原来是这班女人拿发簪当匕首，发疯般地在捅他。
我要死了吗？我就要死了吗？我居然会这样死在一群疯女人手里？皇帝拼命的挣扎，意识却逐渐的模糊起来。如果人在最后的一刻会回味起一生的经历，那么嘉靖皇帝会回忆起什么？
有说“真龙天子，百灵庇佑”，嘉靖绝对就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这是从他出生时开始的。嘉靖的父亲本不是皇帝，他叫“朱祐杬”，爵位是王爷，后世称为“兴献王”，身份是明宪宗的第四子，明孝宗的弟弟，封地在湖北钟祥一带。
明朝对于藩王的待遇是相当优厚的，兴献王本可以无忧无虑地渡过一生，但可惜的是，他是永乐帝朱棣的血脉，这也就埋下了很多隐患，比如说：无子。
他曾经生有一个儿子，但五天后就夭折了。很快自己的年纪便到了三十一岁，对于朱棣一脉已经进入了死亡高发期的暮年，如果再生不出来孩子，也许就会面临无子而终的困境。按照规定就会身死国除，也就是再没有这个王位传下去了。这会影响到死后的祭祀问题，朝廷的给养也会减少，也许妻女会陷入生活窘境。这让兴献王特别烦恼。
好在就在这时，王妃又怀孕了。这让兴献王兴奋又紧张，转眼到了临盆的时候。医生、稳婆、下人等在王府里间忙进忙出，兴献王在外焦急地等候。
嘉靖帝（剧照）
也许是太累了，兴献王忽然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奇妙的空间，周围的物事一下子寂静了下来，这时便见一个须发如雪的老道士，从屋外走了进来，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入里间。
兴献王认识，来者是自己的方外好友——纯一道人。他想开言招呼，却说不出话来。等说得出话时，便听到一声洪亮的哭声从里屋传出。
“恭喜王爷，是位世子！”稳婆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男婴从里间步出，兴献王顿感恍然如梦。
他立即派人去纯一道人的住处打听，果然老道刚刚羽化。于是兴献王高兴之余，相信这个孩子是由于纯一道人被自己的道心打动而托生的，于是给他取名：朱厚熜。这就是日后的嘉靖皇帝。
在朱厚熜十二岁那年，兴献王终于没有逃过家族的血脉诅咒，归了天，年仅四十四岁。朱厚熜继了兴王的爵位。按理说他就会象父亲一样，在这个位置上度过毫无波折的一生的。但两年后，天上掉了块大馅饼下来，砸中了他。朱厚熜的表哥，明武宗去世了，而且没有孩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比血缘比能力比关系，朱厚熜成为了那个举世无双的幸运儿，被朝中大臣接到宫中，成为了新的皇帝。
这样的好事的确世间少有，但必须说明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坐稳这个位置。比较典型的就是海昏侯刘贺。他坐龙位仅27天就被赶了下来。建文帝的教训也不是太远。但少年嘉靖帝从那时就显露出了不凡的才能，敢于与百官斗争，以超越他年龄应有的成熟老炼，不但在朝庭站稳了脚跟，也替亡父、母亲争取到了权利。这就是有名的“大礼议”事件。不少官员为之下狱，挨了板子，但他们可能随后就沾沾自喜，少年天子如此聪明，真是国家之福，为此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值得。
嘉靖帝
嘉靖帝当朝前期似乎也正如这些大臣们所期待的一样。他年轻虽轻，手段却高明，很快大刀阔斧推行了改革，朝堂为之一新。诛杀佞臣，限制太监权力，勘查皇庄，完善监查制度，体恤民情，关心民生，治理水灾。在他的统治下，社会空前繁荣，“天下翕然称治”。
但是事情很快就起了变化。皇帝对道教的兴趣似乎越来越浓。其实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都知道，明朝皇帝大都是虔诚的道教徒。但事情很快就超出了想象。
其他皇帝是拿道教当信仰，而嘉靖皇帝是拿道教当职业。渐渐地，他日常穿上道士服生活。工作也开始道教化。道教的仪式用语“青词”，居然成为了朝堂用语，用在正式文件中，能写青词的官员得到很快的提升和重用。
全面的转折点可能在嘉靖十九年，这一年嘉靖皇帝大病一场。我们应该注意到，当时嘉靖的年龄是三十三岁，就现代人的观点，可能尚属青年呢。但在明朝皇帝中来看，已经进入了死亡的高发期。可能他已经认为自己这次会去见老爹了。但这次病却居然痊愈了。嘉靖将这功劳归功于一个叫“陶仲文”的道士。这个道士是之前受皇帝宠信的一个叫“邵元节”的龙虎山道士临死推荐的。这位道士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出身，但据说法力很厉害，无论祈雨还是攘灾，都灵验无比。
现代人多认为陶仲文就是个成功的骗子。但嘉靖也不是个傻瓜，要骗到他不容易。很可能就是当时嘉靖都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陶仲文可能的确有两把刷子，，更坚持祈祷和医治，结果他成功了。
自此后，嘉靖信道之心日炽，屡次加封陶仲文等道士，整修武当山等道观。道士们也投桃报李，纷纷献上自己炼制的仙丹，嘉靖肯定服用了这些丹药。
武当山道观
但就在这次大病两年后，三十五岁的嘉靖皇帝遇到了这次千古无二的宫女起义事件。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弱不经风的宫女们起了杀心，要谋杀天下至尊的皇帝？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嘉靖已经入了邪道。
什么是邪道呢？就是图一已之私，损人利已，从隋朝的潘诞到唐朝的赵归真，都是这样的存在。他们罔顾天理伦常，用活人炼丹，成为炼丹史上抹不去的黑点。但是这类妖道也是历代绵绵不绝，到了明朝攀上最高峰。
当然，炼丹术也有内因。自汉到明，传统的用重金属炼丹已经走入了死胡因，一起起死亡事件断绝了炼丹术的发展之路。在此因素下。仅剩的炼丹师们力求突破，他们与医学再次结合，推出“以人补人”的概念。
所谓“以人补人”，也就是医生们提倡的“破竹需用竹补”、“破衣需用衣补”。随着中国医学的发展，人们已经意识到，摄入重金属对人体有害。因为异质的东西与血肉之躯到底不兼容。那么什么对人体最有益呢？自然是人。这是中医的很基本的一个概念。用浅显的话来说，就是“吃啥补啥”。
当然医学家们也不可能推广人的食用方式，但却与道教结合推出了那个时代的四大流行药物：红铅、秋石、蟠桃酒、紫河车。
加工好的紫河车
先说这紫河车，就是人体胎盘，这个应该说流传到了现代，很多人都吃过。以前医院的胎盘出来是可以卖高价，只是现在吃的人少了。
蟠桃酒，也就是人的乳汁的隐名，这个的确有营养。对于小孩子当然是无上圣品。
秋石，就是取童男的小便提炼而成的结晶，含有性激素，被外国学者认为是中国古代科技的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红铅，是用少女初潮炼制的药物。这个不便多讲。
这些东西其实都不是什么太贵重难找的物事，但涉及到伦理方面，不可能大批量生产。然而在明朝这样的一个权力社会，一旦被当权者认为有用，就会组织生产。在嘉靖的需求下，各种违背道德和人性的生产方式就出现了。
比如说取红铅，都是精选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心灵纯洁、面容皎好的未成年少女，把她们象猪羊一样圈养起来，不能到处乱跑，只能吃规定的食物，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得到“产品”。否则还要用药物控制。有时为了得到相应规格的成品，还有更摧残身体的举动发生。比如用手伸进去取凝固的血块，这叫“生擒活取”。这样被作为药物的少女，真的无比凄惨，身体被摧残，很快就会变得面黄肌瘦，很多甚至年纪轻轻被折磨而死。
其他三样的制取方式也相当有违伦理，完全是拿人当猪狗的行为，控制其饮食活动，在规定下交配，只能说交配，因为毫无人性和爱意可言，目的就是要获得高质量的药物供皇帝使用。
皇宫丹室（剧照）
也许是因为吃了丹药的原因，嘉靖为人，喜怒无常，动辄凌辱宫女，据说之前已经有二百名少女死于他手，这还不包括为了制药而牺牲的人们。这可能就是这次宫女起义的直接原因。
可惜的是，这些少女都毫无经验，搞到最后，不仅没勒死嘉靖，还没捅死他。嘉靖还是被护卫们救了下来，所有与此次刺杀事件有关的人员，包括那个倒霉可怜的曹姓妃子，在嘉靖还没苏醒的时候就已经被判了极刑，凌迟处死。这就是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壬寅宫变”。
受此一劫，嘉靖惊魂未定，但为了长生，依然在制药，不过他汲取了“教训”，后来连续两次遴选十一二岁的少女入宫，目的就是因为这些小女孩更好欺负，更好采药。当然，这些可怜的小女孩们更得更多，更轻易。她们的生命在皇帝眼中甚至不如一只猫。
很多人都为这些女孩子的命运感觉悲痛，但其实，坐在龙位上的嘉靖皇帝也很可怜。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他，同情他，就因为他是皇帝。
很多人都以为皇帝无比强大，只有他体恤别人，而不认为他需要别人的关心。其实错了，皇帝一样是人，一样的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只是他做为皇帝，被人捧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上，再也无法下来，只好高处不胜寒。
翻开《明史》，似乎里面的皇帝一个个都是奇葩，不是嗑药就是玩女人。结果把自己整死了。
但历史的真相是这样的吗？未必。
嘉靖之后，明朝还有五位皇帝，他们的年号和史书中的命运分别是：
明穆宗隆庆帝，嘉靖之子，在位六年，三十五岁而亡，死因是荒淫，精尽人亡。
明神宗万历帝，嘉靖之孙，隆庆之子，在位四十八年，是明朝统治时间最长的皇帝，五十七岁去世，但其间数十年不上朝，被认为是专宠后妃郑氏，荒淫误国。
万历皇帝
明光宗泰昌帝，万历帝之子，三十八岁去世，在位一个月，是明朝在位最短的皇帝，死因是荒淫，直接原因是吃了两粒春药红丸，精尽人亡。是明朝最后一位吃丹药而死的皇帝。
明熹宗天启帝，万历之孙，在位七年，二十二岁而亡，是个好玩乐的木匠皇帝，不理政事，直接死因是吃了所谓“仙方灵露饮”。
明思宗崇祯帝，万历之孙，天启之弟，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十七年，享年三十三岁，以励精图治而著称，但已独木难支。
通看明朝这最后几位皇帝，我们发现，他们似乎真的是父子相承，就连缺点都几乎一模一样，不是懒就是好色，而且好色到了“精尽人亡”的地步。
历史真的是这样的？任谁也没想到，1956年的定陵考古，居然给了人们一个接近历史真相的机会，去世384年的万历皇帝遗骨被从地下棺材起出，带到地面。学者们吃惊地发现，皇帝的两条腿长短不一样，右腿更短一些，呈蜷曲状。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历史档案中万历经常自述“脚痛”是真的？可当他二十二岁时，曾步行十里，向天祈雨，此时没有一点瘸腿模样啊！
不，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帝后来得上了一种常见关节病，即股骨头坏死，这种病会破坏人原有的骨骼结构，让人持续感觉疼痛，最终致残。如此以来，皇帝多年的惰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被“冤枉”的皇帝绝不止万历一个。我们都知道，所谓“精尽人亡”在现代科学中是不可能的。除非死者有其他疾病。那么，死于此症的几位明朝皇帝有没有“冤情”呢？
很有可能，就以泰昌帝为例吧。他在明神宗时代当过多年的太子，隐忍了数十年。须知，由于宠爱郑贵妃的原因，老爸一直想废了他改立新储君。倘若稍有行差踏错，这个太子之位就完了。可泰昌帝就是让万历找不到破绽。这样一个有强大自制力的人，作为太子，更不可能没见过女人，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荒淫”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一月天子明光宗
从现代科学的分析来看，泰昌帝的病可能恰恰不是荒淫，而正是因父亲去世悲痛过度而引起的肺部感染。所以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是因为明朝御医的庸常。事实上古代的医生水平远没有现代人想象得那么神奇，甚至有一句话：“有病不治，常得中医”。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治病的话，可能还能得到中等的医治结果。
这是因为人体太复杂了，现在都存在“过度医疗”的问题，也就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因为一些小病，然而过度医疗，在昂贵的药物和治疗器械下，把小病变大，最后无法病治的事情。其实古代的这一事件更是常见。之前提过明孝宗，便是一个典型牺牲品。
更何况对于医生来说，给皇帝看病会担负更沉重的心理压力。一般的患者如果看不好，都会遭到“医闹”。对于皇帝这个病号来说，一不小心，医生被抄家灭族都有可能。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嘉靖朝的御医许绅，他在“壬寅宫变”后，在其他太医都不敢用药医治的情况下，壮着胆子，救活了奄奄一息的皇帝，自己却被活活吓死了。
因此，深明世故的御医们，在皇帝而病而亡时，把锅丢给丹药是最好最常用的办法。如果这位皇帝碰巧不炼丹，那就只好说他沉溺女色了。
但无论如何，明光宗吞下的那两粒“红丸”与古炼丹术关系的确不大，更有可能是“红铅”，史书有载，他是用蟠桃酒送服的。献丹者是鸿胪寺丞李可灼，但这锅还是被甩到道士头上。
到了明朝后期，这种甩锅甩得真有点丧心病狂。就算你不是丹药，单凭一个“仙”字，就可以与丹药扯上关系。就象天启，他死时全身浮肿，可能就是他吃的“仙方灵露饮”里包含的药物破坏了他的肾脏机能。但人们出于思维惯性。宁愿相信他是被丹药毒死的。
木匠皇帝天启帝
所以这么不待见丹药。那当然是因为其在历史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人们已经普遍相信皇帝们痴心长生，乱吃丹药，结果反而早亡。
但历史真相可能恰恰相反呢。
就以嘉靖皇帝为例，他很早就吃了丹药。红铅、秋石，什么样的东西他没玩过？可最后呢？这家伙居然打破了永乐血脉的诅咒，活到了六十岁。这在现代人看来可能还算短命，可在明朝皇帝中已经算长寿，在这群短命鬼里面，嘉靖的寿命仅次于朱元璋。
你能说这一定不是丹药的作用？按照明朝皇帝的平均寿命，嘉靖生命中的后二十年都是多得的！是自己从老天爷那里夺过来的！
不过嘉靖最后似乎还是后悔了，在他的遗诏说中：“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彻，而据婴仄疾，补过无由，每思惟增愧恨。”
似乎最终还是后悔了。但谁又得保证这篇文字不是儒臣们偷天换日的手笔？
当然，儒臣们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因为在皇帝的“以身作则”下，滥用红铅、秋石这些药物已经成为晚明的一种潮流。上有好者，下必甚之。不知多少黑心商人以此牟利，无数少女被用作药物催残而死，又或是被毁掉一生。很多滥服药物的富人毒发而死。更有一批骗子，假称炼丹，用尽各种狡计骗人钱财。在这情况下，丹药就成了骗子和春药的代名词，这种观念一直传承到了今天。
这其实是一种两难，一方面，医药的进步必然带来一定程度的牺牲。而另一方面社会和人们是否愿意承受这种牺牲呢？因为牺牲的有时不一定是性命，有时是道德，甚至是人性。而另一方面，这种牺牲未必能让人们找到真正的道路，反而通向更黑暗的深渊。
摧残女性
这种以人为材料的丹药，就象生物克隆技术于现代人的价值一般，它也许能够解决人体的很多疾病，但会产生很多伦理上的问题，这也就是现代人迟迟不愿意展开生物克隆人体试验的原因。比如用你的体细胞克隆一个人，这个人是算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儿子？如果你正好手断了一只，是否可以砍下这个人的手来接续你的手？这些都是很两难的问题。现代有专门的“伦理委员会”来管理这事，但依然有光明照不到的角落。同时医学的发展也受到一定的限制。
中国炼丹术就是在这种两难的摇摆中错失了它的最佳，也是最后的发展时机。明朝也因这种人性的弱点最终导致了毁灭。因为统治者，不光是皇帝，更有大量的士大夫们，一方面渴求着长生，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做任何程度的牺牲。于是虚伪的风气横行，外表冠冕堂皇，内里男盗女娼。以至于沉疴的社会医治无效。王朝最终被农民起义和塞外蛮族所推翻了。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到来了，那就是清朝。炼丹术也终于衰落下去，在那个黑沉沉的时代闪出最后一抹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