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为何黛玉对袭人都是褒扬,而袭人对黛玉多是贬斥呢?
这是网友提的问题,真是个好问题,黛玉和袭人,是宝玉最为看重最为珍惜的两个女子,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的人,所以才会想:“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宝玉的理想,是“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然而,当身边的女子一个个离他而去,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求了,但他深信,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袭人和黛玉都不会离开他,而他,有这两个女子相伴,也足以解烦愁。因为,这两个女子,一个陪他打发白天的时光,一个陪他度过每个夜晚。
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宝玉不愿意离开的人,黛玉和袭人应该性情相近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袭为钗副,袭人的个性特点更接近宝钗,与黛玉完全相反。不过,这也正符合宝玉的“兼美”梦想。在他的梦想里,只想同时拥有黛玉和宝钗,现实却不允许他这样做,那么退而求其次,有钗副袭人对他死心塌地,他也知足了。
现在,问题来了,同为宝玉最爱的女子,黛玉和袭人对彼此的评价为何截然不同?黛玉说起袭人,多是褒扬,袭人提到黛玉,却多有贬斥,这是什么原因呢?
很多读者因为看多了宫斗、宅斗,第一反应就是女子间的争风吃醋,因而得出黛玉大度袭人小气的结论。但红楼非宫斗,也非宅斗,作者曹雪芹先生给了袭人一个“贤”字的定评,反而对黛玉多有小性的描述。如果我们从宫斗宅斗的角度来分析,未免格局太小了点,也没能领略作者的深意,当然也与全书的主旨相去甚远。
黛玉和袭人都爱宝玉,但她们的出发点不一样。
宝玉没有看错,黛玉和袭人都是愿意和他“同死同归”的人。袭人已经拒绝了家人要赎她回去的想法,放言“权当我死了”,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要和宝玉共度一生。黛玉自从和宝玉共读西厢,便以为宝玉和她一样,希望能如张生和崔莺莺一般,冲破重重阻力,成就美满婚姻。
表面看起来,袭人和黛玉并无区别,都是希望能和宝玉相伴终生,其实,她们的本质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她们对宝玉爱的出发点不一样。
袭人对宝玉的爱,是希望能全方位地照顾他一生
袭人来到宝玉身边,是带着使命的,只因贾母看中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所以放心地把最为宝贝的孙子交给她照顾。袭人果然不负所望,把宝玉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会为了让宝玉穿得舒服,而牺牲自己的休息和娱乐时间,独自呆在卧室为宝玉做贴身衣物;她会因担心宝玉饭后积食,而把懒懒地躺在床上的宝玉赶出去散步。她还会焦虑宝玉不读书不上进而被贾政打,而反复劝谏,希望宝玉哪怕“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
这份心思,一为担忧宝玉被打,二为愁虑宝玉因此担上不孝的罪名。
所以,当袭人无意中听到宝玉对黛玉的表白,“吓得魂飞魄散”。宝玉的“色鬼”之名声早已远播,“喜在内帷厮混”也是人尽皆知,不过那都是与丫头们之间的事,不致于伤风败俗。如今却与主子姑娘发生了“奸淫邪盗”的行为,如果传出去,宝玉还怎么做人?估计真要被贾政打死了。
于是,袭人冒着被王夫人批驳的风险,大胆进言,希望能用搬出大观园的方式,造成“男女有别”的居住环境,让宝玉再也不能和主子姑娘们在一起玩闹。这样既能保住宝玉的名声,也能保住黛玉的清誉。
从袭人的言行,我们会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宝玉考虑,为宝玉的未来考虑。即使宝玉未来做不成什么大事业,至少也要做一个不被人诟病的守规矩的孝子贤孙。
黛玉对宝玉的爱,是希望宝玉能全方位地照顾自己。
黛玉来到宝玉身边,是填补了湘云离开的空缺。由于贾母对宝玉的溺爱,纵容他“在内帷厮混”,不但精心挑选了晴雯这样漂亮伶俐的丫头陪他娱乐,而且强行把黛玉从苏州接来,让她与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成为宝玉“厮混”的对象。
宝玉和黛玉,可谓一拍即合,因为他们彼此满足了对方的需求:宝玉最想做的是成为才貌女子的奴役,黛玉则因“孤高自许”,需要有高贵之人成为她的粉丝,绝对臣服于她。
黛玉辖制宝玉的方式,主要是流泪和使小性,而这恰恰是宝玉所不忍心看到的。所以,随着时日长久,黛玉已经习惯了宝玉围着她转,顾虑她的情绪。
同样是对宝玉的爱,袭人是付出型的,一切为了宝玉,黛玉则是索取型的,一切为了自己。袭人知道,只有自己不遗余力地付出,才能尽可能地保障宝玉衣食无忧;黛玉知道,只有自己不遗余力地索取,宝玉才会不忍心丢下她不管,从而一生都离不开她。
了解了袭人和黛玉对宝玉不同的爱,我们再来看她们对彼此的评价,就很容易理解了。
袭人和黛玉对彼此的评价,都是基于宝玉这个她们共同所爱的人。
可以说,如果袭人没有成为宝玉的首席大丫头,她和黛玉不会有交集。“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从来不会和丫头打什么交道。所以,除了全方位照顾她的紫鹃,和全方位照顾宝玉的袭人,她和其他的丫头都仅限于礼节性的打交道。
因此,袭人和黛玉会对彼此做出评价,是因为他们共同爱着宝玉,而且因为宝玉,有了很多交集。
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对彼此做出评价呢?正如有的读者所言,作为丫头的袭人,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主子黛玉?
其原因,就在宝玉身上。
在袭人眼里,黛玉是把宝玉往深渊里拉的人
袭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有一个目的:希望宝玉上进。所以她想尽一切办法劝谏,并不惜拿要出去来胁迫宝玉答应她的“约法三章”。
然而,有黛玉的存在,她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她劝宝玉上进,黛玉却因为不说“应酬世务”的混帐话,而被宝玉引为知己。有了黛玉的支持,宝玉便能把不上进当成脱俗之举。她好言好语求着湘云帮忙做针线活,黛玉一气之下就可以“铰了”,全然不考虑做的人有多辛苦。宝玉“色鬼”的名声已经远播了,身为大家闺秀的黛玉丝毫不懂避嫌,与宝玉有很多亲密之举。
这一切,都令袭人深为忧虑。
相比于黛玉对宝玉的儿女情爱,袭人对宝玉,更像是母亲对儿子的爱和姐姐对弟弟的爱,都是为之计深远。正常的母亲和姐姐,都希望儿子和弟弟能结交上进的益友,远离黛玉这样的损友。
因此,当无意之中提到黛玉之时,袭人的不满情绪就自然流露了出来。作为下人,没有隐藏这样的情绪,正说明袭人爱宝玉胜过爱自己,为宝玉着想,不惜把自己置于妄议主子的危险之中。
在黛玉眼里,袭人是保障宝玉有精力照顾自己的人。
“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为何会对袭人另眼相待并赞许有加?其道理,其实和她对紫鹃的态度差不多。
很多人说黛玉对紫鹃情同姐妹,其实是对黛玉的误解。黛玉对紫鹃好,主要是因为紫鹃对她的照顾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包括包容她的情绪,支持和鼓励她与宝玉的私情。可以说,黛玉和紫鹃是共同守着一个秘密的人,相当于同一条船上的人。
同样,黛玉对袭人的好感,也是因为袭人对宝玉无微不至的照顾。正因为袭人把宝玉照顾得很好,才让宝玉有精力也有心情陪黛玉娱乐。
正如宝玉对袭人和黛玉的定位:“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袭人的作用是晚上厮混,这个晚上厮混,代表了家的温暖。一个人只有吃饱穿暧睡得安稳,心情愉悦,才能白天带着饱满的情绪出去找乐子,黛玉就是宝玉白天想找的乐子。
黛玉是何等聪明之人,她当然知道,宝玉每天所呈现出来的精力旺盛、闲淡愉悦,都是袭人的功劳,是袭人把宝玉照顾得太好。
试想一下,如果宝玉没有得到袭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每天吃不香、睡不稳,忧愁满腹,他哪有心思去逗乐黛玉?
所以,当袭人请了长假回家奔丧,别人倒没什么,唯有黛玉问“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黛玉为何有此一问?因为袭人走后,怡红院发生了一些事,尤其是晴雯病重,宝玉竟然成了侍候晴雯服药的仆役了,自然也没那么勤快往黛玉那里跑了。
因此,黛玉对袭人所称呼的那声“嫂子”,也是发自内心的。在她心里,袭人对宝玉的照顾,完全够得上一个贤妻的标准了。
宝玉离不开袭人,黛玉更离不开袭人,没了袭人照顾的宝玉,对黛玉的照顾也就打了折扣。可以说,袭人是让黛玉享受到宝玉照顾的助力,黛玉又怎能不对她赞许有加呢?
因此,黛玉褒扬袭人,是因为袭人让她受益;而袭人贬斥黛玉,是因为黛玉在破坏她的努力,让宝玉受损。
黛玉褒扬袭人,是从自我出发,袭人贬斥黛玉,是从宝玉出发。由此也可看出,黛玉爱的始终是自己,是自私的爱,而袭人爱的始终是宝玉,是无私的爱,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