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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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尼,藏语意为“两棵马尾松”,地处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如果甘肃版图为一只倒吊的金鱼,那么卓尼就是金鱼的一只眼睛。卓尼土司领地在迭山南北,白龙江与洮河之间。迭山是一条脊梁,担起迭部与卓尼——生长着马尾松与青稞的地方。
卓尼与岷州相邻,与临潭插花。
喇嘛保
古雅山上的雪,像一群白牦牛,千姿百态。站着,卧着,倚着,与草地上的牦牛们终年遥遥相对。有阳光的时候它们看着呢,有月光的时候它们想着呢!
洮河水流着,河边的城像一只船,搁浅着。谁也没有看见河水停止过流动,也没有看见船城驶进河里。可是听嘉波(土司)阿妈的阿妈说,掌嘎(部落)里有神灵飘走的时候,洮河水会倒流,她们背在木桶里的河水,会打着水涡儿,返回刚刚汲水的洮河,逆流飞到西边钢蓝的天空里。
船城在洮河北岸。卓尼嘉波官寨坐落在船城的中心,西边是卓尼大寺,十二个掌嘎围绕着官寨。远远地从古雅山上看,卓尼官寨是一件精致的女红,是哪一个高贵女人陪嫁的妆奁。沉稳的砖雕墙壁和檀木回廊在风的撺掇下,发出天赖之音,与卓尼大寺的诵经声暗相交合。
女人们左手割青稞,右手做酥油。男人们带着一身的力气、一头的浓发、急切的呼吸,还带着狼、虎豹、麝香和旗帜,骑马,射箭,打仗,征服,生产,繁殖。
藏历十五绕迥(十六甲子,公元1867—1926年)木虎年的卓尼川,黄绸子花吵吵闹闹开过后不久,凤毛菊汹涌而至,坡地和谷地一路金黄和嫩紫,浸染了半个天地。
官寨门外传来嘈杂声,大总管猫着腰从大堂出来,甩着一双罗圈腿要到官门口看个究竟。大总管提起袍子跨出门槛,就有一颗又干又瘦的多脑(脑袋)撞进大总管的怀里。
喇嘛保是牦牛掌嘎里的看雹人,按理说是没有出入官寨的资格的。船城里的人只有牦牛掌嘎和百灵掌嘎可以出入官寨,十二掌嘎里的头人也可以出入官寨议事。喇嘛保的阿爸随索郎大头目出兵马战死,喇嘛保刚刚领到官寨的“达汉嘎书”(抚恤证明),因此,他可以有头人的待遇。
喇嘛保慌里慌张地走近官寨,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洗脸了。在照壁前立住,呸呸呸地往手心里吐了口水,双手抹了脸,袖口子蹭,蹭。喇嘛保平时脸脏得像坨干牛粪,蹭干净了其实惜疼得很。墙垛上值守的哨兵和喇嘛保是一个掌嘎的,龇着牙笑呢。他用叉子枪比画着他的脑袋,意思是不许高声说话,你肩膀上只有一个吃糌粑的木曼(木碗)。喇嘛保奓着双手说,哦呀!这个提醒是对的,喇嘛保的嗓音总像一个打鸣的公鸡。其实他是个半聋子,他做镇雹法事的时候,铜钹震天价响,还朝天开土炮,时间久了耳朵就有点背了。聋子声音自然高,不然听不到自己说了啥么!
大总管说,呀,这么急的做啥呢,有人认你做活佛呢?
喇嘛保说,大总管呀,大总管呀,又出麻达(麻烦)了!
总管说,阿么(怎么)了?阿么了?到底阿么了?难道是下巴子(汉人)种的青稞长出三头穗了吗?
喇嘛保一拍大腿说,哦啥就是!我要见嘉波老爷,我要是不把这么大的麻达告诉嘉波老爷,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领受“达汉嘎书”的时候,嘉波老爷摸着我的多脑说,有什么事儿直管和老爷说!喇嘛保甩了帽子绕开总管的阻拦,几下就蹿到大堂前。他双腿一跪,把脸埋在地皮上——
嘉波老爷啊,出大麻达了!还是那个种河滩地的下巴子,开春他种了一种草,后来开了花,后来挂了果子,再后来那果子就变成了羊毛。一句话,草上长出了羊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用手摸到了,是羊毛!
总管嘴里掉出半截舌头。
喇嘛保说,草上长出了羊毛,那你说要羊做啥呢?如果以后草身上长羊毛,羊身上长草,这卓尼川成什么样了,南赡部洲成什么样了,阿尼闹(老天爷)!喇嘛保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用手拍地皮,嚎!
大总管在喇嘛保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嘉波老爷还没有起床,你今天是想上天葬台吗?
看雹家历代都是卓尼官寨的看雹人,到了喇嘛保这一代,看雹人在卓尼的威望大不如前。原因嘛,做不了天的主了,事与愿违,不是人进雹退,大部分时候是雹进人退。还有,外来的人多了,藏人的想法不像过去那么顽固了。娘要嫁人天要下雨,一个百十来斤的肉身怎么能管得了无边无沿的天的事情。你把脸抹得再黑,把铙钹击得再响,天不买你人的账奈何。尤其是那个身上长着旱獭毛的洋人,把娘胎里的毛带到尘世里来了,所以嘴里说的话南赡部洲的人听不懂。他在木耳桥那边开了个什么教堂,整天看着天预测什么气象。他看见喇嘛保就喊,主啊,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他的嘴那么笨,总像含着一疙瘩羊骨拐。他拽喇嘛保到他的教堂洗脸(洗礼),还要给他吃面包。喇嘛保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面包一下肚就得念人家的经了,死了以后一定转成长着毛的牲口了。所以喇嘛保看到罗杰斯就像撞见罗刹了,没命地跑。
因此啊,老看雹人说,这个营生不好做了,给喇嘛保娶个女人吧,好有个连锅炕。可是看雹家家徒四壁,真的连一根针都没有。
喇嘛保的毛病就是穷,他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洮河两岸的女人们都喜欢喇嘛保,看到他黑着脸从山上下来了,就用桦树皮舀了水说,喇嘛保,洗洗脸,洗洗脸。大峪沟的拉毛草不嫌看雹家穷,说成亲后慢慢地补上一套阿珑银钱(银饰),就会给看雹家生十二个娃娃,就是阿珑银钱上的十二个生肖。心明的人听得来,这是给一个没有阿珑银钱做了娜扎(老婆)的女人下个台阶,拉毛草是真想嫁进掌嘎里来。掌嘎是卓尼川藏民心中的圣地,掌嘎离官寨近,是嘉波的亲戚。
喇嘛保收到官寨的“达汉嘎书”和抚恤金,成了看雹家的继承人。用命换来的十头牦牛本应该变成拉毛草发辫上的阿珑银钱和一个连锅炕,可是没有,喇嘛保把自己嘴里的一颗门牙拔了,做了一颗大金牙。上山镇雹或者去番家念经,总是龇着牙。这样拉毛草就闹到了嘛呢康(议事、念经的地方)。到了这种地步,事情本来也可以挽回的,金子比银子值钱得多,把嘴里的金牙抠出来,再换成银子,打成阿珑银钱就是了。喇嘛保说,你个罗刹么,等我把金牙的瘾过了,再给你换成阿珑银钱么,咱们俩就都把人做了么,你急得很咋不站着尿水呢?可这拉毛草性子躁,事情至此,不是阿珑银钱的事了。拉毛草逢人就说,一个男人言而无信,阿么做男人么!她跪在官寨的大门口,抱着官寨的石头狮子,要跟喇嘛保离婚。彼时“离婚”一词在卓尼还有点新鲜,甚至有点时髦,因为官寨里刚发布了一个嘎书(文书),领地内哪一对夫妻离婚要缴一串铜钱的离婚税。拉毛草把两串铜钱塞进总管手里,总管推辞着说,一串就够了,一串就够了,可是得另一方点头才能离婚。拉毛草确实是个急性子,她说,我缴两串钱,我把喇嘛保的那串也缴了,我替他把头点了。税也缴了,就算我离婚了,今个晚夕我就嫁给蒙古喇嘛哥。蒙古喇嘛哥说秋后就给我打阿珑银钱,我看他说话算不算数,我看南赡部洲有没有真男人,哈!喇嘛保恼羞成怒,拽着拉毛草头上的一把辫子,转了几个圈,说,赶紧滚蛋吧!我喜欢的是百灵掌嘎的菩萨女儿,我根本不稀罕你,你就是一坨稀牛粪!
掌嘎里的人都知道,喇嘛保喜欢菩萨女儿。
不知什么时候书记官红笔师爷站在一旁,说,喇嘛保,你说的话我可都记下了,如果胡说就割你的舌头。
自从那些穿布衣的吃草的人在船城多起来之后,船城就像一箩被孵化的鸡蛋,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冒出来。那个叫二后生的人,开春时在洮河谷地的阳坡下,种下一种草。喇嘛保不看雹的时候,喜欢溜达,喜欢晒热头(太阳)。这一块阳坡地很特别,洮河水大的年头,它是河床,水小的时候,是一块地。这个地方背靠着山坡,是一个弧形的避风弯,喇嘛保在这里晒热头时,总有旱獭盯着他看,直起身子给他作揖。因此喇嘛保认为这块时有时无的地方,是一无所有的喇嘛保的风水宝地。后来那个人在这块地上下了种,喇嘛保不高兴,问他要种什么,那人说种的什么花。喇嘛保嘲笑他,花儿还用种吗,卓尼川上到处是格桑花,都不是人种的。那人真是个勺子(傻子),看到地就想下种子,不能让地闲着。起初喇嘛保真的没在意,种上花也好,晒太阳的时候还可以闻着花香。这种花果然开了花还结了果,那果子桃子一般,可是有一天那果子炸开了,果子里头长出了羊毛,真的一夜之间长出了羊毛。喇嘛保恍然大悟,怎么可能种花呢,花不能吃不能喝的,怎么可能种花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