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7)

20.电

红笔师爷进了船城没说一句话。一听到洮水的声音他就开始痛哭,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类似于“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等等云。又念又号,上气不接下气。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后悔自己没有干净利落地死在外头,还要污染这里的水源。

索郎四老爷看到红笔师爷很是诧异,龇着牙说,呵呵,我以为红笔师爷已经投了胎了,我等着二十年后卓尼川再出个状元郎呢哼哼哼!红笔师爷耳朵没有听四老爷,眼睛没有看四老爷,或者说他的眼睛里没有四老爷,他的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目中无人的眼神令四老爷很是愤怒,四老爷最讨厌对手不出手。他尊敬对他奋起反击的人,如果有人对他的挑衅不屑,那就是钝刀戳在他的腔子上。他拉开架势要对红笔师爷奚落一番,但是旁边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杵着有点碍眼。他睨眼一看,乖乖呀,是他傻大黑粗的婆娘,正乜着眼看他,撇着嘴角嘲笑他呢!

索郎衙门的四老爷啊,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胳膊都比别人的腿粗了,你还有必要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争高下吗?一匹马老了,还值得你再抽它一鞭子吗?一棵树就要倒下了,还值得你再砍它一斧头吗?你的儿子也要做男人了,你是在给他做欺凌弱小的榜样吗?

索郎四老爷嘿嘿嘿干笑着,靠近老婆搭讪着:哎哟哎哟老乖乖,赶紧回索郎衙门。炕填了没有,茶熬了没有,好几天没睡你了!

青冈从驮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一只电壶送给阿妈。青冈说,阿妈啊,这是电壶,热奶茶倒进去,第三天倒出来还是热的。

阿妈端详着这只竹皮筒子,外表像一只奶桶,里边是亮晶晶的内胆。她百思不得其解,阿么就一直热着呢,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青冈说,电壶嘛,里边有电呢!阿妈说,什么是电呢?青冈说,就是天上的闪电啊。阿妈一听吓着了,她最怕下雨闪电打雷啊。她说不要不要,赶紧扔了!青冈说,阿妈啊,电其实一点都不可怕。人家金城的人家用的是电灯。电灯知道吗,就是把电装进一个玻璃瓶子里吊在房梁上,拴个羊毛绳绳一拽,比热头都亮。电灯,电灯,阿妈摇着头不明白,南赡部洲哪里还有比热头更亮的东西。再说了,冒出这么多电灯,还要热头做啥呢。看着阿妈不信,青冈急了,说,南杰老爷就要在船城发电呢,以后啊我们的房梁上都要吊个电灯呢。阿妈挼着胸口说,阿尼闹,我知道南杰眼睛里装着什么东西了,原来是电!

青冈的驮子里藏着稀奇,两只拉洋片,是好看的万花筒,眼睛上一放,里边色彩炫目,千变万化,即刻叫人心花怒放,官寨上下尖叫起来。给大总管的礼物最神奇了,是一只手电筒,因为他要在官寨睡了之后,查看房科、那扎那、马号,最需要的是手电。过去用马灯,风大雨大时会熄灭。总管打开开关,试探着把手靠近发光的地方,哦,一点都不烫。晚夕里打开,一注白光,比酥油灯清油灯胡麻油灯都要亮,把塞隆的洞都能照亮。最奇怪的是,多大的风多大的雨都吹不灭。总管如获至宝,捂在袍子里宝贝着,竟忘了喝酥油茶。晚夕里打着手电筒在官寨里巡看,值勤的门兵看到一个魂儿在飘荡,竟有一个吓得从官寨的墙垛上掉了下来。

青冈拿出贡院小女子的那本书。这是一本什么书,青冈不认识。书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四行字,数了一下,二十二个。青冈横过来看竖过来看,放在鼻子底下,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她对这张纸很好奇,下了木楼,拿到红笔师爷处,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红笔师爷看到,这纸半尺见方,是金城翰墨堂的宣纸,上面写着四行诗。难道是南杰嘉波写给青冈的?不对,字体出自一个女人之手。难道是青冈写给南杰嘉波的?不对,青冈除了黄芪独活党参贝母别的字不认识。青冈的大眼睛吧嗒吧嗒看着他,急切地想知道上面写着什么。红笔师爷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青冈说,这是什么意思啊。红笔师爷说,你反复念上十遍就知道什么意思了。青冈说,噢嘞。嘴里念念叨叨地走了。

红笔师爷说得真准,青冈念了十遍之后就明白了,汉人的字就是神奇。

青冈把这本书一会儿藏在毡子下面,怕炕热烫了,一会儿藏在佛龛后面,又怕佛怪罪。书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

南杰嘉波回来了,她迎上去。脱靴子的时候,她说,南杰老爷,在官寨外面我是你的戈什,官寨里面是你的丫环——南杰打了个哈欠说,唔。

青冈是想试探一下南杰,可是这“唔”是什么意思青冈不明白。但是清油灯下,他看到南杰正想着什么,他的表情是焦躁的向往的痴迷的。他是在想念金城吗?是在想念金城里的电站、热锅面和照相馆,想念那么多新鲜的物事和那个女人吗?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心是疼的,这时青冈就心疼南杰。如果南杰嘉波想要一个人的心,青冈也愿意从腔子里掏出来,说,嗟(给)!

还有什么不能给南杰呢?青冈咬着后牙槽走到南杰面前,双手放在身后,她嗫嚅着说,金城——

金城怎么了?

离开金城时,在贡院——

贡院怎么了?

这本书——不是书,是书里夹着一张纸——

南杰接过书,拿出书里的一张纸。

宣纸,小楷,墨饱得要滴下来。

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南杰转身离去。

青冈怔忡着。想哭。

洋人用驼队驮来一些东西。卓尼人知道了,只要洋人或者一些穿布衣的人进船城,总会带来卓尼人做梦都没见过的东西。

菩萨女儿一脸神秘,她把一件新袍子往青冈身上比画,说,洮河边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装在袋子里,倒出来像柴灰,又像发了霉的糌粑。把这东西掺了砂子用水和起来,稀软软地抹在墙上——你猜阿么了,那些灰扑扑的东西转眼就变硬了,像石头一样硬,铁一样硬,刀都砍不动。我的青冈主子,你说这是什么东西呢?

洮河的枯水期一到,南杰嘉波和罗杰斯神父就指挥着用这种奇怪的东西建电站。这成了船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啊,阿么有这么千奇百怪的东西啊!

这种东西叫作“塞门德”。

人们终于明白,卓尼嘉波是想把卓尼人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啊!

喇嘛保在教会里混面包,他用藏语念“圣母玛丽亚”。吃饱了转过头就到洮河边看“塞门德”,到卓尼大寺转古拉。

说来也巧了,喇嘛保的练手,穷得叮当响,但就好个新奇物件儿。他在丛拉用十张羊皮换了一个手电筒,整个晚夕抱在怀里稀罕得睡不着觉,于是去找喇嘛保显摆。喇嘛保在菩萨女儿碉楼的旁边扎了一个帐篷,他蜷在帐篷里闷着喝酒。调皮的练手踅过来,把手电筒从帐篷的缝隙里照进去,逗他耍。不曾想到的是,喇嘛保看见一束光即刻惊叫起来,他光着屁股喊叫着就跑出了帐篷。他在前面跑,练手在后面追,这就更让喇嘛保受了惊。他跑遍了整个掌嘎,最后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练手闯了祸,不敢认账。没有人知道喇嘛保阿么了就把魂儿掉了。人们说,可怜的喇嘛保,阿么动不动就掉了魂,莫非是喇嘛保的多脑上开着一条缝子?如果喇嘛保的魂儿寻不回来了,还得到天葬台上借一个用呢。这时,菩萨女儿的獒下了小獒,从菩萨女儿怀里挣脱出来,颤巍巍地就跑进了喇嘛保的帐篷里。菩萨女儿再看小獒的眼神,特别像一个人。这个消息马上在船城传开了,喇嘛保的魂儿投胎给了菩萨女儿家刚出生的小獒,人们管这只小獒叫喇嘛獒。阿尼闹,百灵掌嘎的喇嘛保宁愿投胎给菩萨女儿的獒,对菩萨女儿真正是一往情深啊!

正当卓尼人索然无味的时候,“塞门德”做成的灰突突的房子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几乎是同时,官寨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一片通明。喇嘛保从帐篷里出来,看到官寨火光冲天。他号叫着向着官寨跑,着火啦,着火啦,官寨着火了!临近官寨,船城里的人围着官寨跳锅庄。在耀眼的灯光下,官寨的雕砖煜煜生辉,檀木回廊犹如虚幻境界。煹火,酒坛,妙舞曼音,影影绰绰。喇嘛保脚底软着,在闪烁的火光中,怎么都走不到官寨的跟前。他的怀里揣着达汉嘎书,心里呼唤着阿爸。阿爸死了,再也看不到变了样子的卓尼,变了心思的卓尼人。阿爸啊!

他抬头看着看雹人最讨厌的气象塔,高远的塔顶上亮着所谓的电,像天空中悬着一颗巨大的星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了向,他走向气象塔。轻盈的身子翻过栅门,一级一级地上去。他盯着一盏灯看,看。他试探着把脸凑上去,用嘴吹,再吹,不灭。他伸出手来,靠近,有点热,并不烫。咬着牙闭着眼,用手触了一下,像碰了菩萨女儿的肌肤,赶紧缩回来。哦,原来就是这么个东西,从木耳的“塞门德”房子里拉出一根线,架在一根根的木杆上,再接上一个玻璃泡子。洮河水轰隆隆一响,电就从水里通过电线传过来,灯就亮了。但是,水阿么就变成了电,阿么灯就亮了,喇嘛保还是不明白,想得脑壳子疼。他盯着灯看,眼睛不停地流泪,不是伤心,是亮光刺激的。阿么才能让他灭掉呢?风吹不灭,袖子扇不灭,那阿么才能让它灭呢?喇嘛保掏出身上带的木曼在上面敲了敲,嘣嘣地响。他又抽出腰刀,在上面磕了磕,一声清脆的响动,灯灭了。哦,原来这东西这么不禁磕。一片漆黑。

喇嘛保又闯祸了,害怕死了。短暂的黑暗之后,他想看一眼官寨,那里有美丽的菩萨女儿唱着歌跳锅庄呢。可是他找不到官寨了,官寨外面的歌舞声轰轰烈烈,他就是看不见。难道他的眼睛瞎了?他用耳朵听远处的古雅山,那里有石庐、铜钹、铁锤,有天籁之声,他想念那里。再听菩萨女儿的碉楼,牲口圈里犏牛在反刍,獒在黑暗中伸着舌头。一个人如果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就跟死了一样了。可是他不舍得死,他有菩萨女儿,有獒,有怀里的达汉嘎书,他不想死。他嘤嘤地哭泣,像一个无助的女人。

下面,传来微弱的声音。喇嘛保娃,快下来,不要跳啊,你阿爸看着你呢。是看林家阿妈,阿妈知道他在这里。他要给看林家阿妈送终呢,他不能死在老人的前面,也不能死在那些可怜的羊的前面,阿妈会伤心的。

喇嘛保娃,阿妈的袍子衬在地上着呢,袍子上面是阿妈,你要是想跳,就跳在阿妈身上吧——

喇嘛保摸索着一步一步地下来,他钻在阿妈的怀里,呵呵呵,呵呵呵。他的声音很怪异,像哪个山涧里发出的风声,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是绝望!

索郎四老爷又要去金城了,他声称要给“麻秆儿”过周年祭日呢。他对青冈说,做我的戈什吧,能做男人谁做女人呢?青冈叹了口气,把一本书放进四老爷的褡裢里,附在四老爷耳边说了什么。四老爷听了,哈哈大笑着把一把胡子撅到了天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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