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华:你已经留下作案痕迹

辛丑年都过半了,才于昨天晚饭后突然想在《诗歌阅读》上搞一个栏目:辛丑约诗!
管它的,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不重要。既然想搞,那么就立即动手约稿吧!
约稿从我还没有加过微信的诗人开始(已加有微信的朋友放在后面慢慢约),我当既申请加了几位诗人的微信。
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即时就同意了我的申请,并很快同意了我的约稿!
有诗真好!谢谢大家的支持!

辛丑年六月初四 尤佳

陈大华,蜀人。写诗,出版诗集《梦渡》。吹奏和制作尺八,准备举办个人尺八作品展。

·陈大华·

陈大华自选诗

水浪挣扎的极线

是岸

在流动与静止的空白

我成为岸的一部分

起航与抛锚的瞬间

心里就少了点什么

你不得不踱进这空白

填写一种溶解于水的文字8

满足于那不可触摸的得到

脚与路合谋背叛身体

帆    依然来去自如

这里已不是码头了

岸    并不为码头而存在

你诞生于分离之后

对峙于水的情感

注视视线以外的彼岸

语言成为一种负担

或许在我到来之前

有人刚刚离去

或许在我离去之后

你会马上到来

在流动与静止的空白

我们成为岸的一部分

你的存在

决定我的存在

1994.7.5.

 

以低垂的姿态漫过丛林和山丘渗透梦的胸衣,荒烟随风赋形,潜入辽阔的梦境。

我在光线以外独酌,自语,我听见的不是我的声音。我怀疑声带的开关已经被控制。唯有酒的气味是真实的,鸡鸣和犬吠是真实的。我扶着一尊石头上路,石头的唠叨是真实的。我的嗅觉尚好,竹,从远方带来箫的气息,雨的气息,肉桂与橘的气息。潮汐用水墨的方式移动着海岸。

我又一次迷路,路,本来就是被脚反复修改的谜语,绳索一样纠缠。我过于天真,一株老树向我告密,她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

我看见夜的背影。星光和月色远去。荒烟开始下沉。

2012.12.31.凌晨

你已经留下作案痕迹

你来,还是不来

我等你 ,一个人

你来,就成了两个

世界史就多一个事件

下午,光线开始萎缩

你来,还是不来

我仍然在等你

你的脚步声先到

是否要找一个人公证

最好不要找公证处

我送你,去汽车站

公交车是个移动的箱子

你进去,消失在公共里

你若再来,就不必公证

你已经留下作案痕迹

2012.1.6于青城山

出其东门

东门,在众门之外,我无法抵达。是谁在沉吟出其东门?

荒郊与海浪的气息里,我感觉到门,就在近旁。好像已经摸到门框了,是紫檀浮雕,光滑温润。许多温暖的手,烙印在木质的门框上,人间的流浪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往上,就是门楣,像母亲的额头,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盼顾、张望。我们离开子宫的那一天,就是流浪的起点。

再上前一小步,就跨进门里了。门,突然出现在背后,所有迈出的脚,都是远离。

是谁在沉吟出其东门?灯光,松明燃烧的香气透过雕花的窗棂。我等待,从夜的深处,从月光的尽头,传来一道开门的声响,那是比语言更古老的呼唤。然而,门也如同我们一般,学会了沉默。  

东门在众门之外,无所谓出入。  

2005.4.26.

 

第一朵玫瑰与你在街灯下的投影

被黑夜正大光明地覆盖

你的背影从栅栏里消失

从此,母亲成为远方上升的炊烟

再给我一次黎明

让霞光金子一般流过广场

孩子们的歌声与鲜花一同盛开

不要响雷惊扰熟睡的婴儿

不要血色染红东方的天际线

让太阳平静地升起来

照亮每一扇期盼的窗户

拂晓前的犬吠

与家园的鸡鸣共道平安

今天不要关闭家门

为远去的孩子们整夜敞开

2006.6.4.

 

从母亲的身体里失重,不小心

掉进这条汹涌的河流

刚好赶上了汛期

河水浑浊,泛滥

古人说这段河,叫做时代

我们能够同船过渡

都是偶然的安排

感谢你和蔼可亲地推我下水

感谢你不露声色地拉我上船

惦记那只擦肩而过的江鸥

向过路的鱼群道一声平安

我们都是幸存者

要保持一个好心态

正在发生的都会过去

时间里的相遇都是偶然

继续做我们的梦吧

梦里的花朵

都是为你开放的

不小心,就做了君王

仍然是不小心,又成了囚犯

恩怨情仇在梦中相遇

可以拔剑杀死你三次

或者把酒与你缠绵

天,都会亮

抓紧吧,梦是有限的

窗外的风声

从你梦中路过

完全是个偶然事件

2019.9.29.于青城山

对洒当歌

山有山的姿态

水有水的情怀

生活如同四季交替

开花时开花

凋残时凋残

与你开怀畅饮

全凭那点机缘

举头山外有山

俯首天外有天

水性乃天地之灵性

纳万物精气

轻盈沉雄开阖聚散

小如露大为海

腾挪踢挞时隐时现

潜行云雾充塞乾坤

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流自人性则为泪

破石而出则为泉

人生是一瓶陈年佳酿

三两孤独

半斤痛苦

二两缠绵

全看你如何勾对

悟性在于味觉

苦未必就是苦

甜未必就是甜

不幸莫过于终身不醉

没有狂涛不为其大江

没有崩塌不成其大山

鹰醉于苍穹

蝶醉于花间

夕阳醉于黄昏

风,醉于帆

把洒为你祝福

面向南方

昔日山高今日路远

酒不醉人水自醉

那一杯为谁而流

站起的是树

倒下的是天

1979.8.

 

第一声鸡鸣裹挟着晨曦揭开齿形的山峦

沉睡的,将苏醒 ,逝去的将复活

我从一棵核桃树的腋下回到你的老屋

天井,贪婪地吮吸着从云端跌落的光明

那束依偎着门槛的阳光是你童年的伴娘

薄雾像轻纱缠绕着古井

大黑猫的呼噜,惊醒了打盹的外婆

放学的孩子们在山路赤足奔跑

蒲公英借助山风肆无忌惮地排卵

这是被雌性的温情包裹的土地

一片遗忘的绿荫收藏了生命的活力

山路弯曲着伸向远方

石磨,蹲在枣树下替代了皇宫前的吼狮

这是一个不需要侍卫的王国

既拥抱英雄也接纳罪臣

开放的车前草在路旁恭候

过往的水牛和蚂蚁享受着同等礼遇

候鸟在天边出现了,煽动银翅

最早在门口眺望远方的总是年迈的母亲

后院的厨房里,

你那双柔软的手为什么颤抖

你点燃炊烟,在蓝天标示出生命的领地

你血液里少女的娇羞,

让一座大山传承着质朴和高贵

把黄狗唤回家里

把羊群赶进圈里

把篝火燃在院子里

把酒倒进碗里

把新娘抱在怀里

给父亲点燃烟袋

给母亲端上新茶

把乡亲们请进屋子里

走出大山的游子归来,

就是山林的节日,父亲眼里的王子

我又一次揭开野草和山花编织的伪装

进入被月光封存的宁静

我感受到善良和包容沁润的田垄

枯木迎风抽芽,种子落地生根

2009.4.28.

今天不读书

今天是读书日

绑架一个日子读书

这是有辱斯文的

真的想读书

就悄悄地读

到乡下的小河边

那些过路的鱼

都是修为深厚的隐者

不会装腔作势

更不会干扰

一位临渊发呆的书生

森林也是一个好去处

你捧着一本书

在夕阳下来回踱步

如果是一本诗集

可以轻声朗诵

路边的野花

不是为你读书开放的

你的朗诵

也是出于心头欢喜

绝不关涉任何花事

当然,在街灯下读书

那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车水马龙,视而不见

忘我忘情,天地悠悠

与古人戳壁偷光相比

街灯下读书

已经是非常豪华的阅读

最好去图书馆读书

同类相聚气场圆融

与幽灵般的大师不曾谋面

但是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

带一杯泉水两个馒头

一天怎么就过去了

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书斋,还是在书斋读吧

拉上窗帘

把台灯的光线调得更柔和

此刻,你的眼神最生动

沉重和沉痛是自己的

快意和忧伤是自己的

你那么真实

像是老屋里的一扇窗户

读书是一件私密的事

不宜聚众

不适合当做工作

我从小就有

上茅厕看书的习惯

今天没有便意

今天坚决不读书

2021.4.23.正午

在凤栖山再遇活佛昂江扎西

在山上同一颗树下

再次遇见扎西

花正开。太阳正好。鸟止语

我望着你的前世

你看着我的今身

二月里的风,迷茫又真实

扎西用尺八开始说话

身体里流动的水

慢慢地回到源头

子夜,朋友从远方赶来

前厅的花又打开了许多

春风摇晃着几颗古树

好像是在翻阅一部经书

2021.2.24于街子古寺

创作谈:

谈事说诗

·陈大华·

写作的好处,就是让我记住了一些往事。比如尤佳约稿,突然让我想起的是30年以前的尤佳:1989年的《长钢·星星诗会》在我们厂里举办,原定时间是6月中旬,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份的突发事件,诗会延期到9月。尤佳、魏平、王一兵、杉杉等9位诗人,没有接到更改通知,如期赴会。我作为主办单位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在江油耍了两天。那个晚上,厂里还举办了交谊舞会,攀枝花来的杉杉跳的最好,他送我一本油印个人诗集。第二天,我带他们去看李白纪念馆,在昌明河游泳,那年头河水和人都相对要干净一些。9月中旬他们又过来参加正式的诗会活动。当年的《长钢·星星诗会》有60来位诗人,《星星》编辑部和作协领导都到场。诗会为期一个礼拜。有现场创作交流、分组讨论评点、名家当面授课、参观大工业壮观的工艺流程。那是一次可以算得上盛大的诗会。时过境迁,我基本没有与这群诗人联系,记得当年的尤佳个子不高,面目清秀,好像在华蓥山一家医院上班。给人感觉很单纯,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了。诗人瘦西鸿曾经说:“80年代写诗的,都是我的亲人”。对尤佳,我也有一点这种感觉。

尤佳约稿,要求有一篇创作谈。我想,诗有什么好谈的,每天都有一帮诗坛大师、导师、教父在夸夸其谈,像是在推销疫苗,要证明别人的不行,自己做的东西最好。

诗,是什么?我弄不清楚。为什么写诗,也没有弄清楚。就这样干一些自己弄不清楚的事,不弃不离,恍兮惚兮,无中生有,似是而非。写诗的人,多少都是一些有病的人,迷恋语词,嗜好表现,主观臆断,在生命的边缘放逐自己,对禁区和彼岸充满僭越的幻想。诗人在努力把生命中混沌的弄得更加混沌,这大概是诗歌的精髓。其实,一切已知,显在的,场面的,工具性语言可以完成逻辑叙述的东西,都无需诗歌去招摇。诗歌在本质上是语言的叛逃者,它的使命是表达生命中的难言之隐。像巫,对着虚空召唤那些失去的,和未来将会出现的梦境。这是有难度的,不是天天都会出现的东西。于是教父降临,重新定义诗歌,让诗歌进入人人喜欢,个个都能写的革命和先锋时代。 一大群人都这样干,各人的状态和心态不一样。各人的干法不一样,因此百花齐放,只有春天。诗歌正在接近死亡。

我过早进入暮年,生来就对自己充满怀疑。父亲从小就告诫我,对别人的表扬不要当真,那是鼓励你,出于礼貌。小学三级学校就有作文课,语文老师是小脚,叫贾玩璧,听说出身不好,对人非常谦和。到了五年级,语文老师叫张家范,也是女老师,也是家庭成分不好,她很重视作文开头部分怎么写,她经常拿我的作文在课堂上作范文读,我就会想起父亲的告诫,心里非常紧张,没有一点自豪的感觉。读初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叫杨景昭,仍然是一位女老师,仍然出身不好,温良高贵。她们教语文,倾注自己的情感,总是在引导你去喜欢这些方块字,让你感觉写作文不是一件难事。我一直记着她们的名字,经常怀念她们。并坚持认为,女老师是最适合教语文的。

但是,写作文也有不好玩的时候。初一放暑假回家。我家在嘉陵江边,一个叫张王码头的古镇,门前,当街有几棵大树,每天都有一群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我父亲要求我每天写一篇作文,题目就是写树上的鸟,而且要求每天写的鸟都是不一样的。当时感觉是在受惩罚。但是学会了观察细节。

自己开始写诗,也是从初中开始。文化大革命来了,停课了一阵子,后来提出复课闹革命,当时我读的是“剑门中学”,因为相对偏僻,老师们坚持复课做的不错,只是学生可以自己选择上课。那时,我潜入学校图书馆,一片狼藉,已经被洗劫一空。在剩下的书堆里,捡到一本《瓦普查洛夫诗选》《牛氓》、一套《中华活页文选》、一套整个50年代的《人民文学》以及辛弃疾、李白诗选。这是我下乡当知青时的宝贵学习资料。当年写的诗,自己就不认可,也从不敢视人。现在读过去的手稿,突然发现和现在推崇的口水诗很相似。一辈子谋生,与文字有交道,感觉汉字实在有趣,它天生就是空,一旦坐实就没了诗味。汉诗原初就是空性的,禅意的,私人的,表达个体喜怒哀乐的,它所谓的介入和干预社会生活,都是通过个体生命在特定的时代环境留下的痂痕得以指认,诗人本体才是最真实的在场,我一直认为,抒情是诗歌与血肉链接最真实的通道。

谈论诗歌,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因为你面对这个“无达诂”的文体,怎么说,你都是有理的。正如我在这里乱说一通一样。

谈诗是一回事,写诗又是一回事。往往许多诗歌理论家,写出的诗,与自己的主张大相庭径。正如我,写出的这些诗,也并不与谈的完全一致。

写了半天,不知是在说事,还是在说诗。就算一篇是老师出的命题作文吧。

2021.8.7于青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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