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定南旧事 2021年第71期(总668期)
这个地方,叫做普定。我所居住的县城,叫做定南。改革开放以后,我有幸从破败的老城搬到新城居住,但我的记忆,永远定格在那个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称之为“定南”的到处是小青瓦屋面的老城。饮着大龙井的水,听着苍鹰在城的上空长啸,闻着槐花的香味,我不知不觉地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少年、青年时代。
普定县老县城
定南,这个地名来源于“大明定南所”的摩崖石刻。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有个叫顾城的将军在今普定县城筑城守卫,后来有人在城东的东华山上题写“大明定南所”。当时,这个地方称普里冲蜡尔里。至于“普定”这个名称,早在元宪宗七年(1257年)就有了,当时称普定府。普定府的政治中心在现在的安顺杨武。以后,“普定”这个行政管理区域的中心,一直在今安顺地界。而被题写“大明定南所”的普里冲蜡尔里,在崇祯三年(1630年),称定南守御千户所。在清康熙七年(1668年),设定南汛,分防定南千户所。至民国元年(1912年),今普定县城都未正式称为普定,都属于政治中心在今安顺地域的普定(府、路、县)和安顺府所辖。民国二年(1913年),将安顺府改称安顺县,恢复被安顺府建立时撤销的普定县名称,把县的中心定在定南(即普里冲蜡尔里),以原普定县部分属地为基础,划拨安顺、镇宁、郎岱、织金、平坝各县的插花边地,建成普定县。现在普定县的地域,就是那时形成的,虽然这个叫普定的地方至今已有百年的历史,但定南这个名称,一直根深蒂固地印在普定人的心中,到县城赶场,都被说成“赶定南去”,县城人到乡下,乡下人都说“是定南来的”。
普定县大礼堂,今已无存
定南所是“守御”才设立的,“汛”也是清代的军事单位,从“大明定南所”成立至清代,都是以战争防御为目的的,因此,居住在这个地方的百姓绝不是腰缠万贯的商贾,或书香门第以至大官宦的显赫家庭。居住在这个地方的,大多是以土地为营生的田舍翁或以脚力为营生的贩夫走卒。他们处在朝廷与少数民族对峙的前沿。因此,他们的日子比起安顺的屯堡人还要惊心动魄一些。虽然后来定南城出了伍效高那样的民族资本家,但也是做小生意发起来的。伍效高的父亲伍西堂先前是挑货郎担赶转转场的小贩。在定南根本找不到十代八代是显赫家庭的人家。因此,定南人沿袭着祖上一些磨炼出来的品性:讲义气吃苦耐劳,富有正义感。普定县国民政府曾统计,1938年至1946年,全县累计有抗战征属2.7万余户。在册阵亡将士76人。
大明定南所
定南一开始形成,就作为军事单位存在,是当时政治中心“普定”的外围,顾城作为军事长官,也有其独到的战略眼光,当初将“所”选址于此,完全是出于“固若金汤”的军事防御考虑。在城的正东偏北面,是高峻的东华山,之所以称东华,是日出光华灿烂而名;正东偏南是堤台坡,因太平天国石达开部曾在山顶扎营而得名;堤台坡偏南以下,是衙门坡,因政府机构驻于坡下得名。东华山下是县城的北门,衙门坡尾是县城的西门。定南城被三山环抱,河从豹子坡经龙潭自东南往西北环城流过。于是,建东、南、西、北四门。筑有城墙,明朝廷与西堡仡佬族上百年间有五次大规模战争,但定南从未遭受过损失。定南遭受巨大损失,是太平天国石达开残部入贵州,引起当地少数民族起义。同治丙寅年(1866)六月,起义军攻陷定南,踞城两月。踞两月,得陈统领率兵追剿以克服。邦人积白骨如丘,葬之,名曰万人坟。”此墓志记载了定南城陷的历史事件。定南城另一次陷落,是在1943年3月27日。《普定县志》记载:陈占高、罗兴武率千余人攻陷普定城,县保卫团将陈罗部众击退。刘淮楚《岩山人的记忆》,更详细些:土匪涌进城门,几户(富户)人家被抢,土匪退出城时,几个胆大的保警兵和街民,在西门外伏击,打死十多个土匪,姓雷姓李的街民用大刀砍了几个。除此两次外,定南县城,一直平安。1949年11月2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一四五团解放普定县城,定南城人大多数还在睡梦之中,第二天早起,中大街街上,到处是解放军战士,躺着、坐着、靠着休息,鸦雀无声,足见军纪之严明。
1950年的定南城西门城墙,此处后来辟为县教育局
我对定南县城之记忆,始于1956年。
定南多水井,城外优质水井比比皆是,如茶壶井吊井。单说城内,堤台坡上,有三口水井,最好的,常年不断的是东门仓下的乌龟井。文化馆旁边有一口水井,称城隍庙井,一年之中有八个月可饮用,天主堂中有一口深井,水常年不断,工会内也有一井,招待所有井,而北门的大龙井,是县城人的饮水点,县城人称“大井”,而其他的则是“小井”。讲究点的人家,只用小井水洗衣。洗菜都用大井水。清早,就有人挑水卖了。喊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要水的人家,开了门,卖水人径直走进去,把水倒在缸里,接了5分钱就走,走时还不忘说声“谢谢”。卖水人多是些智力稍差的人,做其他都不能果腹,做这个最为简单,吹糠见米。然而在卖水中,也有很悲情的事,有个叫大花鞋的男人,30多岁,无父母,孤身一人,担了十多年的水,将小票换为大票,大票又不敢去存银行,常年揣在身上,又不敢往热闹处去,但还是被扒手搞去了。普定人天性诙谐,街头巷尾笑谈:大花鞋学了雷锋。这事件让定南人快活了很久。
有这么多的水源,定南人的小生意便活了起来,晨起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最高亢的是卖豆腐的声音,从北门口那边喊过来,常年卖菜豆腐的声音有两个,都是女性,一个背驼一些的调子是“唉豆腐”,腐拖了一个长长的“匪”音;而另一个矮一些是“菜豆腐”,腐字拖了一个长长的“呜”音。这声音划破寂静的山城,在空中荡漾很久很久。听到这声音,没有钟点的人家,便知道,该煮早饭了。有的初开生意的人家,因为没做过,然而又迫于生计,开始时很不好意思,于是就编出更为好听的喊号。中大街有专门卖煮红豆的人家,这一家解放前是地主,解放后男人摊上事去劳改,于是,大儿子出去卖苦力,二儿子煮红豆。这卖红豆的喊是:咿哟,红豆喽!声调平抑而悠长。新上任的卖红豆的是个姓马的妇女,她的叫卖调子是“卖红豆米米啰,红豆米米煮炸腰了呀!”在叫卖声中,她特别突出那个“红豆米米”的音节。定南人对“红豆米”一词相当敏感,因为“红豆米”与女性生殖器有关,于是卖的人边喊边笑,买的人更为快活。这么一喊,这人的生意出奇地好,以后,她又加上豆腐卖,生活更为好转,用时下的话来说,“是小康而幸福”了。定南城内,没有什么不可以卖,卖黄泥巴、白泥巴,煤炭、柴、都各有各的号子,把个山城渲染得热闹无比。
定南城内最吸引人的景象,是放伙牛。放伙牛往往是农闲时,“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暖花开,牧牛的孩子不冷,春风春雨催长春草,孩子们便去放牛了。晴朗的天气,放牛娃沿街喊,“放牛喽、放牛喽”,各家便打开厩门,牛自动走出来,越到街尾,牛就越多。讲究一些的,还挂着牛角,呜呜呜一吹农家就知道放牛了。放伙牛是有规矩的,各街的牛各自成伙,分别走东南西北四门。牛到山坡,便各自吃嫩草,几头聚在一起时,能听到重重的鼻息,嚓嚓嚓的吃草声。晚饭时节,各伙牛归来,一进城门,牧童便喊:“招呼摊子牛来嗷!”有调皮的牛,要想伸嘴触碰摊子上的东西,牧童赶过去,一声吆喝,牛便自动离开,调皮不听话的,给它一鞭子,牛便悻悻地走了。牛都通人性,到自家门口,会自动走进去,主人忘记开厩门,便乖乖地停在门边,不停的反刍磨牙,待主人来开门。牧童最怕的,是牛走错了街道,对撞另一街的牛。这时,身体强壮的公牛便站在最前列,长长的吼叫,继而两头公牛对撞,八只蹄杂踏着,牛眼闪出电光,角与角碰出焦雷一样的咔咔声。闻讯赶来的大人们,各自拽着自家的牛尾倒拖。碰到壮硕的水牛打架,拖牛的人被甩倒在地上,观看的人便高兴得如看电影。这时,年长的老人便喊,拿火来,于是,近些的人家便拿竹竿,用铁丝绑了帕子,淋上煤油,点火伸过去。火一烧,牛便撤开,主人家便封住,赶回家去。放牛的季节,就有牛肉吃,滚坡伤了的牛,不能做活路,主人卖了,屠夫便杀来摆在肉市上,如果是打伤了不能再恢复的牛,也是杀了卖肉。
定南这小城非常平静,就是牛打架这种事一年难碰到一回,倒坡是经常有,吃牛肉就是放伙牛的季节,平时是见不到的,牛是庄稼人的命根,何况,宰杀耕牛是政府行文禁止的。3月过后,就是春耕,吆喝牛犁田的声音就在北门、西门外响起。涨端午水后,蛙声如潮,催人入梦。
(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
蒙卜:布依族,三都水族自治县人,1966年于普定中学初中毕业,1968年上山下乡,当民校老师,从事过多种体力劳动。1979年在安顺师专学习汉语专业。1981年至1988年在普定县城关中学、普定县二中任初中、高中语文教师。1988年后在普定县党史研究室、文联、史志办等单位工作。1992年开始在省市刊物发表散文、小说。
2021年8月
值班编辑:张立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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