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5章)
日暮时分,王维辞别玉真公主,匆匆赶回家中。因高舍鸡夫妇几年前都已过世,因此,自仙芝去世后,王维就将莲儿和云舟接回家中,以便互相照应。
当王维将想让莲儿母子尽快离开长安的想法告诉莲儿后,没想到,和玉真公主一样,莲儿也坚决地摇了摇头:“阿爷,阿娘不在了,仙芝不在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在一起。”
“傻孩子,不要为阿爷担心。阿爷又不是不走?你们先走,等你们安顿好了,阿爷就过去找你们,可好?”王维心知情况不容乐观,但为了稳定莲儿的情绪,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短暂分离。
莲儿用力咬住嘴唇,但眼泪依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不待王维再说下去,就迅速转身挑帘而去。她不想在阿爷面前情绪失控,不想再让阿爷为她操碎了心,只是,阿爷方才那句话,不知怎的,让她突然想到了仙芝!她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在仙芝出征前的那个晚上,他不也是安慰她说:“莲儿,不要为我担心,这一仗很快就会结束,说不定除夕夜,我就能回来陪你和云舟吃团圆饭了!”言犹在耳,却已阴阳两隔。一心想回家和妻儿团聚的仙芝,却冤死潼关!那一天,距离除夕仅十二天!
一想到仙芝的冤死,莲儿胸口就钻心的痛,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锯子在她心里来回拉扯,让她痛得无法呼吸,身子不由自主蹲了下去,蜷成一团……
在这乱世之中,“生离”和“死别”又有何异?身逢乱世,生命脆弱得如同蝼蚁,与其天各一涯,不如同生共死。她已经失去了仙芝,不能再失去阿爷!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想清楚这些后,她心里拿定了主意。如果不能说服阿爷和她一起离开长安,那就和阿爷一起留在长安,无论如何,都不和阿爷分开。
和玉真公主、莲儿不肯离开长安不同,长安百姓听说皇上逃离长安后,开始四处逃命。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在叛军到达长安之前,千方百计逃离长安,逃得越远越好!李隆基一行自六月十三日凌晨逃离长安后,一路快马加鞭,六月十三日晚上,到达金城县,县令和县民都已逃走。驿站中没有灯火,士兵枕藉而眠。
虽然太子李亨也随李隆基西逃,却并非李亨所愿。一路上,他一直存着心事。
他知道,父皇选择逃亡蜀中,是听了杨国忠的主意。这背后,是杨国忠的天大阴谋。
李亨对杨国忠的不满,由来已久。杨国忠凭借自己是杨贵妃的远房族兄,独揽大权,飞扬跋扈,丝毫不将李亨放在眼里。
李亨心中不满,却敢怒不敢言。因为他心里清楚,父皇为了宠爱的女人,曾不惜狠心杀害儿子,这样的事既然会发生第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
何况父皇对杨贵妃的宠爱,早已超过了当年的武惠妃!杨玉环宠冠后宫,把持内廷,杨国忠官至宰相,把持外廷,内廷、外廷俨然已被杨家兄妹牢牢把持。
如果说李亨对杨家兄妹原先只是不满,那么,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则转化成了怨恨。
安禄山起兵叛乱后,李隆基感到自己年事已高,想把皇位让给李亨,杨国忠却极力反对,杨贵妃也并不赞同,李隆基就断了这个念头。在镇压叛军过程中,李隆基一味听信杨国忠的谗言,作出了一连串致命的错误决定,给大唐造成了灭顶之灾。
更让李亨看透了杨国忠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的是,当李隆基决定逃离长安时,杨国忠极力主张逃亡蜀中!
因为,杨国忠曾在蜀中担任新都县尉,和蜀地大豪鲜于仲通、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等私交甚好,在蜀中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李亨跟随杨国忠进了蜀中,李亨不仅再无出头之日,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到时候,这李唐王室的皇位,落入杨家都未可知!
对李亨来说,他必须尽快掌握政权,而杨国忠就是最大的阻力和对手!逃亡路上,李亨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除掉杨国忠的机会!
李亨苦苦寻找的机会,终于出现了!六月十四日下午,李隆基一行抵达马嵬驿(今陕西省兴平市西北)。从六月十三日凌晨至六月十四日下午,整整两天,将士们一直忍饥挨饿,心中渐有怨言。
一直在寻找机会的李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很清楚,此次出逃,父皇掌握的天策军大约三千多人,他掌握的殿后人马约有两千多人,其中包括禁军中的精锐部队——飞龙禁军。他的儿子李俶(即后来的唐代宗李豫)和李倓也掌握了数量可观的亲兵扈从。一面是六军将士的怨言,一面是李亨及其儿子掌握的军队资源,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不过,他必须争取一个人的支持,那就是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如果陈玄礼愿意和他结成同盟,那么,他就可以一举解决以杨国忠为首的所有阻碍他登上皇位的人,顺利登上权力顶峰!
事不宜迟,他立刻派心腹宦官李辅国去请陈玄礼,秘密策划以非常手段对付杨国忠。陈玄礼早就对杨国忠心生不满,既然太子有意诛杀杨国忠,陈玄礼当然二话不说,迅速和太子结成了同盟!
陈玄礼迅速派人在军中大肆宣扬,我们之所以逃亡至此,就是因为奸相杨国忠祸害朝纲,导致天下大乱,因此,必须诛杀杨国忠,才能平军心、泄民愤!
当陈玄礼向李隆基禀报六军将士一致要求诛杀杨国忠才肯继续行军时,李隆基颓然地明白,这不是禀报,而是告知,他已经根本无力阻止六军将士的决定。杨国忠闻讯而逃,但已插翅难分,被禁军追到马嵬驿的西门,乱刀砍死,割下首级,悬挂驿门示众。杨国忠的长子、户部侍郎杨暄、杨国忠的妹妹韩国夫人、秦国夫人、杨国忠的亲信、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也一并被杀。
不过,这只是马嵬兵变的第一步。马嵬兵变的第二步,是要逼杀杨贵妃。唯有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当李亨和陈玄礼率领六军将士黑压压地跪在李隆基面前,请李隆基诛杀杨玉环时,任李隆基再是年老昏聩,也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样“逼宫”的情形,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曾经,他是发动政变的那一方,他代表的是革故鼎新、天意所在!然而,如今,他竟成了“被政变”的那一方。
如果说诛杀杨国忠还有可能是陈玄礼率领的六军将士的强烈要求,那么,此刻要逼死杨贵妃,绝非陈玄礼和六军将士之意。说到底,陈玄礼不过是一介武夫,并非世家门阀之后,贵妃是生是死,和他有何干系?真正想要杨国忠和杨玉环性命的人,只可能是太子!
看着虽然跪在他面前却眼中不再有畏惧之色的李亨,李隆基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李亨被立为太子已有18个年头,今年已经46岁了!而李隆基当年登基时,年仅28岁!李亨苦苦等了这么多年,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难道还不清楚么?他不就是想效仿李隆基当年壮举,来一场翻版的唐隆之变!
对李亨来说,除掉杨国忠,只是消灭通往皇权路上的绊脚石,而逼死杨玉环,则能彻底击溃李隆基的心理防线,让李隆基永远活在死灰一般的黑暗里!
“亨儿,玄礼,你们起来吧。杨国忠祸害朝纲,理应诛杀,但贵妃只是一介女子,深居后宫,从未干政,何罪之有?”不知多了多久,李隆基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从喉咙深处艰涩开口道。
李亨和陈玄礼并未起身,依然一动不动跪在李隆基面前。李亨并不说话,只是看了陈玄礼一眼,陈玄礼会意,向李隆基肃然道:“启禀皇上,六军将士群情激奋,认为贵妃虽深居后宫,却是红颜祸水。如今天下大乱,虽说主因是奸相杨国忠,但贵妃也一定脱不了干系!如若不诛杀贵妃,六军将士心里不安,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事来!到那时,便是末将也无能为力了!”
陈玄礼话音刚落,身后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振臂高呼道:“诛奸相,慰军心!诛贵妃,振士气!诛奸相,慰军心!诛贵妃,振士气!”这来自几千名将士的高呼声排山倒海般向李隆基席卷而来,仿佛是数千支锋芒毕露的流矢,支支正中李隆基的心口!更可怕的是,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高呼声,六军将士开始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向李隆基逼近!
面对六军将士这样的架势,跟随在李隆基身边几十年、见惯了腥风血雨的高力士,顿时明白太子和陈玄礼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他面色惨白,哆嗦着双手,凑到李隆基身边耳语道:“皇上,非常时刻,请皇上自保为要。”
“自保为要?”李隆基深知高力士不是说话不知轻重之人,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劝他顺了太子和陈玄礼的意,同意诛杀杨贵妃。苍天在上,六军将士要诛杀的,不是别人,而是和他同床共枕了十六年的杨玉环呐!这让他如何同意?怎能同意!
这十六年来,多少温柔缠绵,多少热烈缱绻,在他迟暮之年,是玉环给他的身躯重新注入了活力,让他尝到了久违了的人间极乐!虽然十六年过去了,但他至今都忘不了他在骊山温泉宫第一次拥有杨玉环的那个晚上!那晚的杨玉环,云髻半偏,肤白如雪,一对眸子入点漆一般,眼波流转间,便是风情无限,魅惑难言。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披了一件银红轻纱,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肤简直晶莹剔透,便是这世上最上乘的羊脂白玉都不及她分毫!
“父皇,请以江山社稷为重!”“皇上,请以天下百姓为重!”正当李隆基沉浸在和杨玉环的一幕幕回忆中不可自拔时,李亨和陈玄礼肃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声音,是那样尖锐刺耳,那样芒刺在背,却又那样不容拒绝!这辈子,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难不倒他,便是长安失守,他也能坦然面对!却万万没有料到,有一天,他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不仅保护不了,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冤死自己儿子和爱将的刀下!
“不!”李隆基再也无法忍受,自安史之乱爆发以来所有郁积心中的悲愤如火山爆发、岩浆爆裂般喷涌而出!
伴随着他这声凄厉喊声的,是眼前黑压压的六军将士更为壮烈的振臂高呼声:“诛奸相,慰军心!诛贵妃,振士气!”一旁的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涕泪满面道:“皇上,老奴求求您了,请皇上自保吧!”
这日黄昏,当杨玉环在侍女一左一右搀扶下一步一步挨到佛堂时,陈玄礼早已带着禁卫军将士等候在此。高力士颤颤巍巍地将三尺白绫交到陈玄礼手上,陈玄礼并不多言,示意身旁将士将白绫牢牢系在佛堂的横梁之上。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余晖透过佛堂的窗棂,不偏不倚地落在从横梁上垂落下来的白绫上,将本就白得耀眼的白绫映照得愈发刺目!陈玄礼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杨玉环,声音中辨不出任何情绪:“贵妃,时辰不早了,请贵妃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呵呵,好一个'好自为之’!”在刚才来佛堂的路上,杨玉环心中尚有一丝幻想。说不定她的三郎会在佛堂等她,会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从六军将士手中救下她。然而,此刻,所有幻想都被陈玄礼这句不容置疑的催促无情地摧毁了!
陈玄礼说得对,除了好自为之,她已别无选择!只有她从容赴死,才能让李三郎继续坐拥大唐天下!想不到有朝一日,那个曾经对她说要将天下都送到她面前的李三郎,竟然要靠她来换取天下!
杨玉环闭上眼睛,任凭压抑已久的热泪顺着脸颊悄然滑落。再睁眼时,她已被将士架到白绫前的踏凳上,一抬头,便是那在风中飘零的三尺白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到了李瑁!“寿王殿下,这辈子,玉环负了你,伤了你!如果有来世,玉环愿意做牛做马,愿意为奴为婢,只求殿下能够原谅玉环!”
当她用力握住白绫,决绝地踢翻踏凳的那一刻,她脑子里最后一个画面,留给了李瑁。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也是最真一次对李瑁的深深忏悔!
仿佛心电感应一般,此刻正受父皇之托在朝堂抚慰六军将士的李瑁,心口仿佛被锋利的锥子狠狠剜了一刀,感到莫名的钻心的痛!就在半个时辰前,当李隆基点头同意赐死杨玉环,李亨、陈玄礼和六军将士无不群情激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时,只有李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父皇真的要狠心赐死玉环?虽然他也曾经恨过玉环,但岁月早就让他原谅了玉环。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身在皇家,不用说一个弱女子,便是贵为皇子如他,又能拿皇上怎么办?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他多么希望,既然父皇当年不惜一切代价从他怀中夺走玉环,如今就该同样不惜一切代价护好玉环!然而,父皇却颓然无力地垂下双肩,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对李瑁交代道:守在朝堂,抚慰军心。
此时此刻,当李瑁还未从锥心的疼痛中缓过来时,只见陈玄礼大踏步走入朝堂,向六军将士庄严宣布:“诸位,贵妃已自缢身亡,君侧已清,后廷已宁。明日一早,继续整装西行!”李瑁忽然意识到,他刚才锥心疼痛的一刹那,就是玉环香消玉殒的那一刻!
是夜,当佛堂中空无一人时,李隆基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一人来到了佛堂。月光清冷,佛堂中是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三尺白绫并未随着杨玉环的尸体一起入殓,依然孤零零地悬在横梁之上,在风中飘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玉环!玉环!”李隆基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跌跌撞撞冲到白绫跟前,握住白绫,跪倒在佛堂冰凉的青砖上,失声恸哭!
他自认自己并非薄情之人,但就在今天,他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子。
他自认自己并非滥情之人,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能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的,这辈子只有两个女子,一是武落衡,二是杨玉环。
可以说,他的前半辈子,给了武落衡,后半辈子,给了杨玉环。
然而,昨晚还在他枕边千娇百媚的玉环,此刻却已香消玉殒!一缕芳魂,飘向天际,他再也抓不住她了!武落衡39岁病逝,杨玉环38岁身亡,这是巧合?还是宿命?为何他深爱的女人都无法陪他白头、和他共老,无法和他携手走完此生!往后余生,没有玉环相伴,无异于苟活人世,生有何趣?生有何趣!
李隆基仰天大喊,一拳一拳狠狠捶在坚硬的青砖上,鲜血渐渐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青砖上,斑斑驳驳,像极了一朵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对,就是玉环生前最爱的沉香亭畔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