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解读:道家治国谋略的核心理念
当局势的发展由治至乱,或由乱至治之时,往往是政治谋略家深刻思考治国方略的重要时期,当原有政治秩序遭受到严重冲击时期,或者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将建立之时,往往是政治思想家总结和探索政治管理策略的最佳时期。春秋中后期,周朝由强转弱,周王室日益衰微,大权旁落,诸侯国之间互相征伐,战争频繁,小诸侯国纷纷被吞并,强大的诸侯国在局部地区实现了统一。在乱与治频繁更替的大变化时期,老子深深地思考着治国理政的大道理。
自周王室动迁之后,周王室已经开始表现出衰弱迹象,之后,王室的权力逐渐减弱,周王室的地位已沦为和一个中等诸侯国地位相近。而各诸侯国之间互相攻伐,战争持续不断,小国被吞并,周王室已经无力阻止诸侯国的战争行动了。此外,各诸侯国内部,卿大夫势力逐渐强大,国内动乱时有发生,而弑君夺权的现象屡见不鲜。
与之相应,周天子及其诸侯政治权威出现动摇并逐渐衰落,原有的政治秩序遭受到巨大冲击,而礼乐制度也维持不了了,出现了礼崩乐坏的状况。此外,学在官府的局面也被打破,随之而来,出现了学术下移、典籍文化走向民间等教育和文化方面的大变化。与此紧密联系,人们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礼乐思想统治的一统局面被打破,代之而起的是出现各种思想观念。
鲁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老子因受到朝中权贵的排挤,被甘简公免去守藏室史之职,出游鲁国,在鲁国巷党主持友人葬礼,此时孔子17岁,也帮着助葬,并问礼于老子。
而就在这一年,晋国出面划定杞国、鲁国边界,季孙说服谢息将成地划给杞国,这表明,当时周王室已经无力支配诸侯国了,杞国、鲁国边界的划定不是由周王室来裁定,而是由晋国来主持,王室权力的衰弱已经很明显了。
周景王十五年(鲁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年),老子被甘平公召回仍任守藏室之史,到了周景王十九年(鲁昭公十六年、公元前526年),孔子到周朝都城去观光,并拜访了老子。老子作为守藏室史,属于史官,周朝的史官的主要职责是观察星象、制定历法、管理王室典籍和收藏档案,以及记录政治言行。而孔子在鲁国问礼于老子,后又在周拜访了老子,说明老子在当时是很有名望很有学识的。而当时旧有制度在瓦解,君臣宗法秩序遭到破坏,礼崩乐坏现象已经出现了。
这种趋势的发展,导致了后来有了“王子朝之乱”,出现周王室卿士专政,并最终导致“王室遂卑”。此时,维护分封体系的君臣制度、宗法制度和诸侯制度都遭到了破坏,甚至开始崩溃,以周天子为中心的等级秩序已无力再维系下去。而王子朝携着周室典籍图法奔楚,使得王室典籍大量失散,但促进了中原文化向南传播,对楚国文化的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直接或间接促生了后来的百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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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道家思想的形成以及后来的发展,就是在这一礼坏乐崩的时代发生的。而老子不单是一个史官,也不单是一个做学问的,而是一个很关心时局的政治哲学家,所以,在周王朝由治到乱的特殊时期,他对于治国理政问题的思考是非常深入的。
《汉书·艺文志》总结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老子的道家思想后来之所以能形成“君人南面之术”,即帝王的政治权谋,足见老子思想中有政治谋略的重要成分。
到了战国时期,道家分化为各国不同派别,而“黄老之学”最为兴盛,在战国末期,形成了“黄老独盛压倒百家”(蒙文通语)的局面,可见,重视老子“无为”政治哲学的观念颇受欢迎。
总之,老子既是哲学家,也是政治谋略家,他对于治国谋略的思考和探索对后世有十分重要的影响,他以道学思想来总结周朝由治至乱的政治历史经验,提出了道家的一系列治国策略,是很值得注意的。
老子最重要的治国谋略就是以“道学”作为政治学的哲理基础,以关于“道”的基本理念来阐述治国理政的种种管理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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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老子治国谋略的基本理念:“我无为,而民自化”。
《道德经》第五十七章阐述了老子治国的基本理念: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吾何以知其然哉?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叛;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知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这一段话主要说的是:
以无为、清静之道去治理国家,以奇巧、诡秘的办法去用兵,以不扰害人民方法去治理天下。“我”如何知是这一情形呢?主要原因在于:天下的禁忌越多,而老百姓就越陷于贫穷;民众的锐利武器越多,国家就越陷于混乱;人们的技巧越多,邪风怪事就越闹得厉害;法令越是森严,盗贼就越是不断地增加。所以,有道的圣人说,我无为,人民就自我化育;我好静,人民就自然富足;我无欲,人民就自然淳朴。
《道德经》的这一章是了解老子治国之道的关键文字,有几个重要论点特别要弄清楚。
(一)这一章头三句讲道家治国的三大要领:一是“以正治国”,二是“以奇用兵”,三是“与无事取天下”。
关于'以正治国',关键是要准确理解句中的“正”字。这“正”字可以理解为“政道”,即治政之道;也可以理解为“正道”,即治国必体现大中至正之道。
孔子也讲过:'政者,正也。'《论语·颜渊》应该说,“以正治国”可能是先秦不少学派的共同看法,关键在于,各派对“正”的理解大不一样,孔子所主张的“正”是尊仁守礼;而老子所讲的“正”却是指“道”的运行规律,即顺其自然,不干预,不偏离,不过头,不回避,所以,他所说的“以正治国”所指的是顺“道”而行,顺其自然,不以政策措施来干预。也就是所谓的“无为而治”的治政行为。
关于'以奇用兵',关键在于对'奇'字的理解。“奇”与'正'对应,其意相反,即指'不正'。《孙子兵法》也强调用兵要“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战争必须以军事实力做基础,而这军事实力就是“正”,交战时,从正面、公开地应对地方的军事力量,但是,两军较量,只懂得以实力硬拼是笨办法,高明的军事统帅要熟知兵法,懂得出“奇”制胜,即根据战场的实际状况,利用战略战术的变化,攻敌于不备,以奇策起兵来克敌制胜。所以,所谓的“以正合,以奇胜”就是指以军事实力作基础,而以奇妙的战略战术来获得战争的胜利。“奇”还包括使用诡计。《孙子兵法》曰:“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用诡计来欺瞒敌人,也是出奇制胜的策略之一。老子的《道德经》通兵法,这是大家所公认的,老子所讲的“以奇用兵”与《孙子兵法》里论用兵的“奇正之道”以及论“轨道”的兵学韬略是相通的,所强调都是以军事实力为基础,出奇策以制胜。杰出的军事统帅都晓得“兵者,诡道也”的道理,善于以“奇”克敌,靠智谋取胜。
关于'以无事取天下',关键是理解“无事”这两个字。是所谓的“无事”,指不需要做什么事,其实就是指老子一贯主张的'无为'。“以无事取天下”讲的就是“无为而治”的治国道理。在老子看来,治国之道最忌讳的是管理者事无巨细,事事要管,处处要管,时时要管,管得太宽,管得太细,管得太勤。上层管理者若事无巨细都要管,有两方面危害,一是往往管住了小事而丢了大事,抓住芝麻丢了西瓜;二是使下层的管理者无法管理,造成管理无序化。老子主张“无为而治”,就是强调治理国家要顺其自然,不横加干涉,只有顺其自然,才能使民众休养生息;反之,如果过多的政策干涉,那就是多余的“有为”,违背了顺其自然的原则。
老子雕像
(二)接下来的四句话解释为什么要'以无事取天下':
一是因为'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所谓的'忌讳',从治国理政的角度看,是指各种禁忌、禁令,老子认为,若禁忌、禁令太多了,民众动不动就被处罚,被训斥,必将缺乏言论和行为自由,因而缺乏主动性、积极性,不敢说,不敢做,不能说,不能做,久而久之,整个国家的民众将缺乏创造性,没有办法创造财富,因而将变得越来越贫困。
二是因为'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所谓的'利器',主要是指利己之器,即为己获利的工具。王弼注曰∶'利器凡所以利己之器也,民强则国家弱。'老子的这一句话有两种解释,一是指民间利己之器多了,国家就会产生混乱,变得黑暗;二是指如若民间多藏武器,拥有兵革之利,则国家就愈加混乱、昏暗。无论是哪一种解释,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民间利己的手段、工具多了,国家就会混乱、黑暗。
三是因为'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所谓的'伎巧',就是指技巧,意指投机取巧的方法、手段。老子认为,技巧多了,新奇事物就会增加,民众会有更多的投机心智,因而失去敦厚朴实的心性,不按淳朴本性来处事,“弄巧成拙”,失去了顺其自然的理念。
四是因为'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所谓的'法令',是指国家法规和官方命令,而“滋彰”是指名目繁多、条目清晰。老子认为,原本国家制定法规、发布命令,是为了防止狡诈奸伪的盗贼行盗的,但“法令'太多,规定太苛严,反而起相反效果,不但偷盗行为没有能制止,反而使盗贼更多了。
在老子看来,正是以上这四个事实,表明治国应'以无事取天下'才是正确的。
(三)在这一章的后面,老子提出了道家治国谋略的基本理念:'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文中的'我',是统治者的代称,老子以第一人称来说话,显得更有分量。其中,所谓的'无为''好静''无事''无欲',是对应于上面分析的'多忌讳''多利器''多伎巧''多法令'所说的,皆是强调道家治国时要用“无为而治”的策略,要“顺其自然”;而所谓的'自化''自正''自富''自朴',则是指以“无为而治”的策略治国所能带来的有利效果。老子是通过分析批评“有为”来强调“无为而治”的重要性。其实,老子借圣人的话所强调的“我无为而民自化”等,表现了道家治国谋略的基本理念。认为只有治国者“不作为”,民众才能自行发展;只有治国者喜欢清静,民众才能越来越正派;只有治国者尽量不作为,民众才能富足富裕;只有治国者没有私欲,民众才会变得更淳朴。这就是“无为而治”治国理念。
显然,老子将道家这些运用于政治学,将“道”之“自然而然”的特性变成了政治管理方面的“无为而治”方略,将“我无为而民自化”等变成了治国的基本理念。这就是老子“以正治国”的理论奥秘,是道家的管理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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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老子治国谋略的基本态度:“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道德经》第六十六章曰: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
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
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以白话来说,这即是:江海所以能够成为百条河流所汇聚的地方,乃是由于它善于处在低下的位置,因而能够让百川归往。因此,圣人想要处于统治民众的地位上,就一定要用言辞对民众表示谦下;想要统治民众,就必须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他们的后面。所以,有道的圣人虽然地位居于民众之上,而民众并不感到负担沉重;站在民众的前列,民众并不感到有障碍。于是,天下民众都乐意拥戴他而不感到有侵害。因为他不与民众相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和他相争。
老子在这里讲了四层意思,解释统治者治国理政的基本态度:
(一)以江海作比喻,指出江海为百谷之王,是一切川谷之水最终汇聚的地方,而江海之所以能容纳白条川谷之水,关键就在于善于处在低下的位置。这显示了“处下”的优势。这与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的观念是一致的。
(二)强调悟道的圣人想要稳稳坐在统治位置上,就必须对民众说谦虚的话,传播谦虚的舆论;此外,圣人想要统治好民众,就必须把自己的利益放民众后面,让民众先得利,如此一来,圣人虽然处在统治地位上,但民众不会感到有沉重的压力;圣人虽与民众相比处于优先地位上,而民众也不会感到有侵害。简言之,圣人处上,民不受压;圣人处前,民不受侵,这是圣人的“处下”之道。
(三)阐明圣人能使民众不受重压,不受侵害,所以,圣人会受到民众的拥戴而不会被民众嫌弃。最后得出重要结论:统治者不与民众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和他争。
老子在这里把“道”转化为“术”,将哲学上的“顺其自然”的“无为”特性转化为治国谋略上的“不争”,不与民争,这一道家谋略的基本态度,是将治民手段融进态度之中,是非常巧妙的治国策略。
第三,老子治国谋略的基本方法:“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道德经》第十九章阐明了道家谋略的一个基本方法: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以白话文来说,就是:抛弃聪明和智巧,民众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放弃仁德和义礼,民众可以恢复孝慈的品性;抛弃巧诈和利益,盗贼就不会出现。圣智、仁义、巧利这三者全是巧饰,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使民众有所依归:保持纯朴本性,减少私欲杂念,去掉圣智礼义,才能免于忧患。
这一章有三层意思值得注意:
(一)“绝圣去智”一直是老子强调的一个重要观点,圣学圣智是儒家一直推崇的最高价值的思想理论,是统治者治国的理论依据,可是,在老子看来,这圣学圣智却只有相当理论价值而非最高理论价值,因而依据老子的观点,只有“道”才具有最高的价值,具有涵摄一切相对价值的绝对价值,说出,虽然在世人看来,圣学圣智虽然是具有较高价值的,但是,继承和推崇圣学圣智对社会民众是有害而不利的,因而,抛弃圣学圣智对于民众有百倍的好处,不会守“圣智”等的蒙蔽。
(二)仁德礼义也跟“圣智”一样,是必须放弃的,民众只有放弃“仁义”才能恢复孝慈品性;巧诈和利欲也一样,是必须抛弃的,民众只有抛弃巧诈和追逐利益的观念,才能避免出现盗贼的出现。因而,“圣智”“仁义”巧利“都是用来粉饰缺失的,掩盖“道”被废坏的状况,因而不是治理天下的好办法。
(三)老子认为,要使人们的错误价值观回归价值本原,即让其有所归属,就必须保持纯朴本性,减少私欲杂念,去掉圣智礼义,回到悟“道”的状态。可见,“绝圣去智”,放弃以“圣智”“仁义”和“巧利”作为推崇的理念,倡导回归淳朴观念,这是老子治国谋略的一个基本方法,而这与孔子的儒家治国理念形成了本质的区别,这也是儒道对立的显著特征之一。
古代儒家,文人主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圣贤执着于承继尧、舜、汤、文王、孔子的“道统”,施“仁政”,而老子所主张的却是“悟道”,“无为”,“不争”,针对“圣智”等儒家所提倡的观念,老子是主张抛弃的。取代圣学圣智,是老子治国谋略的一个重要方法。
《道德经》
《道德经》第六十五章还有一段话对“绝圣去智”作了一步的阐述:
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知此两者亦稽式。
常知稽式,是谓玄德。
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这一段话说的是:古代善于以“道”来治国国家的人,不是教导民众知晓智巧伪诈,而是教导民众保持淳厚朴实。民众之所以难于治理,乃是因为他们用了太多的心机心智。所以,用心机心智来治理国家,将给国家带来危害;不用心机心智来治理国家,才是国家的福气。了解“以心智治国”和“不以心智治国”这两种治国方式,才能掌握最高的道德原则,即“玄德”。“玄德”又深又远,与具体事物相反,是复归到纯真淳朴的状态,回到“道”的本然状态,即顺其自然,以达到大治大顺。
在老子看来,只有“不以心智治国”,才体现了最高道德原则,也才能使国家大治,因为“绝圣去智”是治国的必要方法,是不能不做的事,否则,国将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