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唱歌(外一篇)
·故人旧事2020·周日增刊·
我喜欢唱歌(外一篇)
作者:沈明
我喜欢唱歌,但却唱不好歌。后来才知道,我不是唱不好歌,而是根本就不会唱歌。而我人生遭遇的第一次尴尬和羞惭,竟就是唱歌!
那是我在上小学一年级的级末考试的时候,我各科成绩连续都是5分(那时学校实行的是苏联的五分制),正在自得甚至飘飘然中,忽然,我的“唱歌”成绩竟得了个3分——刚刚及格!我看着成绩册上那个“3”字,又羞又急,就拿橡皮一个劲儿地去擦,结果是“3”没有了,却把纸擦了个洞,回家后受到了父亲严厉的训斥,差点儿挨了巴掌。
直到上中学,我的“唱歌”这门功课成绩始终牢固地卡在3分和60分的边缘,一直就没能抬一抬头。
但是,我确实喜欢唱歌。看到有同学从地摊上买来的歌片(一种用相纸洗印出来的一些电影插曲),也打听着去买。尽管那时我还不识谱,但是看着歌片,我就好像听到了歌一样,很是陶醉。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有了正儿八经的音乐课(小学上的叫唱歌课),我有幸学习到了一点儿乐理知识和简谱,让我大开眼界。我如饥似渴地把我存的那些歌片学唱了个遍,而且自以为正确。
可是,我确实唱不好歌。学校举行歌咏比赛(现在知道那主要是各班级的齐唱)时,我总是被辅导老师命令:在唱到某个段落时,只张嘴不准出声。我一直挺纳闷的,也很不服气,觉得我唱的也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啊?
直到后来,我有了录音机,当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我惊诧得心颤、气喘、头皮发炸!原来我发出的声音竟是这样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嘶哑不说,低不下来、高不上去,而且常常失真跑调!我突然想起了别人在听我唱歌时的那种悲愤欲绝的表情和神态,我的自信一下降到了零下。我太沮丧了!沉重的自卑感狠狠地砸在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上,发出绝望的尖叫。
但是,我仍喜欢唱歌。不敢大声唱,我就小声唱,甚至不出声地唱;不敢在公开场合唱,我就“向隅而唱”,而且如醉如痴地到处借来歌本歌片,自己抄下来学唱。
抄的主要是当时公映的一些电影歌曲,譬如《柯山红日》《芦笙恋歌》《草原晨曲》《山间铃响马帮来》《五朵金花》《洪湖赤卫队》《铁道游击队》《冰山上的来客》《农奴》《刘三姐》《地道战》《东方红》《英雄儿女》等电影插曲,小小的日记本我抄了好几本。
文革初起时,妈妈害怕被抄家,把家里一些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包括我的那几本歌本,包了一大包,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偷偷拿出去丢了。直到现在,她老人家也记不起是丢在什么地方了。母亲今年92岁高龄了,头脑清晰,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可清楚了,可唯独这件事,她老人家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文革中期,学校“停课闹革命”,闹得一塌糊涂!关心国家大事的同学们都在闹派性打架,而大多数的同学都成了“逍遥派”,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好像就在那时吧,同学中间悄悄传唱起了“黄歌”,很是神秘却又令人向往。
我听到的第一首“黄歌”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实话,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且不说我当时会不会欣赏,反正就那新鲜就让我觉得耳目一新,好听!我一再要求那位同学反复地唱,直到把那位本来想显摆一下的同学给唱烦了……
记得当年,几乎所有的外国歌曲都被打成了“黄歌”,例如:《小路》《喀秋莎》《红莓花儿开》《多瑙河之波》《深深的海洋》《宝贝》《不要责备我吧妈妈》《美丽的哈瓦那》《送你一束玫瑰花》……至于中国的抒情歌曲,更是难逃其厄运。然而,越是高压之下,美的东西越是顽强。犹如石缝中的小草,当掀开了石头,你会惊讶于小草的生命多么顽强和不屈!
那时候,人人好像都很羞于在人多的场合讲个话、唱个歌什么的(当然也有个别例外)。第一当然是谦虚,其次就是怕说不好唱不好丢人现眼。不但个人是这样,集体也是这样。
那时开个大会晚会什么的,会前的会场上一般都要“拉歌”,各个团体互相点名让对方唱,对方一般都要在谦让几番后才出场。记得“拉歌”的口号有这么两句:“让你唱,你不唱,扭扭捏捏像姑娘!”
有一年,我们班开新年晚会时,同学们提出请某位老师唱歌。那位老师左推右辞就是不唱,大家不依不饶。没想到,那位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必须有哪位同学给她起个头,她才能唱。结果竟让那位老师“得逞”了,因为谁也不好意思站出来给老师“起头”。我想,如果放在现在,肯定不是这种结果。
我有个毛病,就是耳朵笨,歌再好、听的遍数再多,我也听不会。我真的羡慕那些一听就会唱的人,我的同学和同事里面就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刚刚上演的新电影,人家看一遍就能把里面的插曲唱出来,而我就是不行,连着看了几遍也不行。我心里那个叫急啊!
每逢遇到这事,我只好央求人家给多唱几遍,甚至一句一句地反复唱,我就运用我那点可怜的“音乐知识”,用简谱一字一谱地记下来,回过头来再自己照着谱子唱,才能学会。当然,我记的谱子也就是个八九离十,谬误百出。例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第三句的那个升“发”和升“索”,我就写成了“3 6 76 3”。我就是这样可怜兮兮地记下了几乎当时盛映的所有电影歌曲。
当时朝鲜电影中,几乎每部片子中都有那么几首很好听的插曲,特别流行,如《南江村的妇女》《看不见的战线》《摘苹果的时候》《一个护士的故事》《卖花姑娘》《金姬与银姬的命运》等,还有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及国产电影《春苗》《红雨》《决裂》《创业》……
在下乡插队期间,我还记下了好多知青传唱的歌,如南京、重庆、西安等各地的知青之歌等,还记了好多知青歌曲但不知道歌名,例如:
“列车啊列车,你且慢行,让我再看妈妈一眼。妈妈,妈妈呀,我年迈的母亲白发苍苍……”
“孩子呀,你往日多健壮,如今瘦得多可怜!皮包着骨头焦黄的小脸,叫为娘的不忍再看……”
还有就是知青为宣泄压抑、迷茫、困惑、愤懑的情绪,自己胡乱改编改唱的歌,如:
“不是不喝酒啊,不是不抽烟啊,就是腰里没有钱!要是有了一分钱啊,先买棵烟来解解馋!”
“东方刚升起美丽的彩霞,我赶着毛驴去天山。腰里别着吹牛的葫芦哎,手里拿着日牛的鞭。吹一口葫芦甩一下鞭,库尔班大叔哎,你呀真勇敢……”
“香蕉苹果大鸭梨儿,茄子大葱西红柿儿,铁蚕豆来葵花籽儿,要喝凉的有汽水儿。萨其马、鸡蛋糕,不够吃的有面包……”
“我抽足了一口白面儿啊,滋儿的我就像神仙啊,明天干啥去啊?盼着还是下雨天儿啊……”
“一根白棍儿哟,上边有字儿哟;脚丫子夹着哟,腚眼子使劲儿哟!”
“我为什么不爱你?因为你是拉地排(车)的。只要你改行当了书记,咱们两个就登记。我的条件也不高,尼龙袜子两麻包,兰陵的车子罗马的手表,八个管儿的半导体……”
那时候,我们这些知青同学手里,几乎人人都有本偷偷用手抄写的歌本。说实话,那时候的歌也少,你还能抄得过来。到后来,那歌就多了去了,多得你都唱不过来了,也不用再费时费力地用手抄了。
而自从有了“卡拉OK”“练歌房”,好像这人一下子都大了胆了,不管会唱不会唱的、唱好唱不好的,都敢抓起话筒来上一曲,叫“一展歌喉”。尤其那好的音响,还真能为那些“先天不足”的歌残歌盲们(当然包括我)遮丑,反正放出来的声音早已不是你的声音了,但你却自我感觉良好。
一开始,大家还互相谦让一下,“礼让三先”;后来就不管这些了,有的人逮住机会抓住话筒就不再放下,所以被称作“麦霸”。虽然我也属于歌残一类,但天生的小书生气还是让我保持了一点儿矜持。所以,当在一些场合饱受歌残造成的强烈刺激时,我痛苦加倍,直至后来这种痛苦变成了一种悲哀。
退休之后,这种场合愈来愈少了。偶尔有朋友相约,也是低吟浅唱的多。点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外星人,浩如繁星的歌单上竟没有几首我还会唱的歌了。就连那些被标注为“经典老歌”的曲子,如《水手》啊,《萍聚》啊……都陌生得让我发愣。我这才蓦然发觉,时过境迁,换了“人间”了!正如某位知青大咖在网上说的那样:该谢幕了!
但是,我还是喜欢唱歌,自己“向隅而唱”,唱那些自己喜欢唱的老歌。反正是自娱自乐,又不在乎要别人听见,更不求别人听。关起门来,自己对着电脑点歌,对着电脑唱歌,还很陶醉,悠悠然竟忘我也!
我喜欢唱歌,这是天性。我不会唱歌,也是天性。随顺天性,自在自然,不亦说乎?
2020年8月8日
山东地瓜
“地瓜”这两个字,从词性上来说是个名词,指的是一种粮食作物,有的地方叫它红薯,也有叫它白薯、甘薯的。它地下的块状茎可食,味甜、性面,淀粉含量特高。地瓜耐干旱耐贫瘠、易栽培易管理,单位面积产量特别高,亩产一两千斤那是小菜一碟。
当然,上世纪曾经有一个时候,大报小报上连篇累牍地说它亩产几十万斤,那是“放卫星”和政治需要,得另当别论。总起来说,地瓜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东西,尤其是灾荒年间,就连它的茎蔓和叶子都成了抢手的珍品。
由于它的种种“优势”,一度是我们北方人特别是山东人饭桌上的主食。那些年,饭桌上各种颜色的窝窝头里,颜色最黑的那种就是它,表面光滑、棕黑光亮、吃起来有点咬胶皮的感觉,于是它就得了一个“胶皮窝窝头”的称号。
想想那个时候,真是一百个不愿意吃它,甜不拉叽的,不是个正甜不说,还带着一股苦味;吃了它既不长肉,也不长劲儿,胃里还一个劲儿地泛酸水呖心。
可不知为什么,现在的人却都稀罕起它来了。据说是由于改革开放了,科技发展了,地瓜的好多好多优势特点长处都给开发出来了。再加上人们用不着再使那么多劲儿了,嘴巴都吃腻了,身上的赘肉也增多了,观念当然就转变了,所以人们对地瓜就格外看好起来。
马路边上的烤地瓜已卖到好几块钱一斤不说,我还曾在超市里看到许多女孩子专门慕名来买“胶皮窝窝头”,并口口声声说它比巧克力还要好吃。我们单位上一个同事的娇姑娘,好不容易上完了高中,又好不容易参加了工作。上班还没一年,就因一次贪吃地瓜面煎饼,把胃撑破了而香销玉殒。
就这样,地瓜的人气一路飙升,并且还出口创了汇。我们家乡出产的炸薯条已经驰名海外,大鼻子们一个个爱不释手、条不离口,一个劲儿地竖大拇指头说“王豆腐(Wonderful)”。看起来,地瓜这玩意儿确实是个好东西。
可人们的潜意识往往很怪诞,再好的东西只要它多了,得来不很费劲儿,就拿着它不大当回事了。这也难怪,物以稀为贵嘛!那些年头里,地瓜在我们山东简直是太多了、太泛滥了,好多地方甚至都达到了曹子建“煮豆燃豆萁”的境界。老百姓做饭,锅里边煮的是地瓜干儿(没别的可食),锅底下烧的也是地瓜干儿(由于缺乏柴草,煤是更烧不起)。当然,这都是恍如隔世的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可山东的地瓜却由此享誉大江南北,知名度远远超过了烟台苹果莱阳梨。天南海北的人只要一提到山东,恐怕这第一印象就是地瓜。
山东人不但对地瓜情有独钟,而且对地瓜的内涵外延都还有了独到的研究和开发。就“地瓜”这词的意境来说,就在山东这地儿上得到了丰富的扩展。它融会贯通了山东人朴、憨、耿、实、木、愚、奴、癫八大神气儿,加上老实巴交的不服气、小鬼推磨的细盘算、呆儿呱唧的木头脑袋(和上海人比)、光棍打狗的家威风等等风味特产的精髓提炼,便浓缩成一种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可意会神传而难以言表的生动鲜活的形象范例和行为模式。
但这种形象可不是好汉武松,也不是西门庆。它有点儿像武大郎,又有点儿像猪八戒,好中有坏,坏里也有点儿好,好坏搀杂着,不伦不类的。
比如说两个人的关系好,山东人就常说:咱地瓜俩谁跟谁呀?没说的;地瓜俩就是地瓜俩,打断了骨头筋连着哩!
又比如形容一个人笨,就常说:他这个人啊,呵呵,太地瓜了!
事情办得不好不漂亮,就说:他这个事办得太地瓜了!
再比如瞧不起一个人,就说甭理他,他是个地瓜!等等等等。
总之,这地瓜绝不是装疯的孙膑和卖马的秦琼,地瓜已经是被塞了一嘴马粪的焦大了。
经过这么一系列“形而上”“形而下”的多年打造,山东地瓜更出了名,山东人也更出了名,甚至连过去一向带有某种贬义地称呼山东人为山东佬、山东侉子的,也被替代成了山东地瓜。
嗨,山东地瓜还真有点意思!
明白了吗?
其实呀,地瓜就是地瓜的意思。
作者近照及简介:
沈明,笔名木雁、石头,山东济南老三届知青。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和电视、儿童、小品等剧本作品。先后出版个人诗词辑选《木雁行白》,散文集《潇洒人生》(16万字),长篇传记文学《风雨写生——著名国画家张彦青传》(23万字)、《忠诚——济南空军医院原副院长王宝俊传》(36万字),201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了补充后的《风雨写生——张彦青传》(50万字)。编辑主编过《丹青谱——山东省国画家传》《走向新世纪》《无愧岁月》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