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百鸡宴,8人殒命

百鸡宴,8人殒命
文/山月
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快到了,武陵深处的落户知青,个个背起装着年货的背篼,走上几十里山路,到乌江码头坐船回重庆。途中,我们要转一次船,从乌江到长江。深夜,客轮抵达涪陵后,我们转上长江客轮,客轮也上了好多涪陵地区的落户知青,因为都是知青,在船上,大家就不分你我,挤在一起,昏昏睡去。
第二天天还麻麻亮,知青们就醒过来了,大客轮顿时充满了闹闹嚷嚷的声音。我和几个涪陵地区的知青坐在一齐,他们究竟是哪个区哪个公社的知青我已记不清了,但他们讲到的一件发生在他们区的骇人听闻的知青悲剧让我至今难忘。

记得,一个女知青说:她们公社有21个知青被农民打死了。我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农民打死21个知青?你再说一遍。我质疑地追问她,她不断的点着头,一下眼泪都流出来了。可能是我追问的声音大了点,坐在周边的知青也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来听。看那个女知青用手捂住脸,有些哽咽,另一个女知青便接过话题,说:是,这事是真的。起因是那些男知青去偷农民的鸡,想开百鸡宴,结果被农民打死了。

接着,他们几个女知青你说几句我说几句,我才听出了整个悲剧发生的原委:

一个赶场天,有几个公社的大约20多个男知青聚在一起,相约到其中几个知青落户的队里耍。但到了那里,不能只吃红苕洋芋苞谷粑呀,大家都想吃肉,但哪儿有肉吃呀?怎么办?一个有点文艺细胞的知青说:咳,我们等天黑了去偷农民的鸡,多偷几只,学《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开百鸡宴,怎么样?

此话一出口,立即得到满堂喝彩,知青们兴奋得跳起来,好,我们也来学座山雕的百鸡宴,于是,个个摩拳擦掌,就等天黑了。

终于,天黑下来了。知青们分了工,几个在屋里把柴火烧起,等鸡下锅;几个拿了几坨红苕,去将农家的狗引开;几个便进农家鸡圈偷鸡。

走出知青屋,在夜幕笼罩下的乡村,只有天上的几颗星星,隐隐约约勾画出山朦朦胧胧的轮廓,时而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叫,6个知青像鬼子进村一样,在本队知青的带领下,约莫走了20分钟,来到了一个农家前。还没走拢,那家狗似乎听到动静,叫了两声。知青们停下脚步,匍匐在地,没动静了,其中两个知青便小心翼翼地摸着往前走,待距离农家约1米多距离时,狗又叫起来了。一个知青赶忙将红苕扔去,当狗上前用鼻子去嗅时,另一个知青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狗压倒在地,用手死死捏住了它的嘴。

第一步成功了,另外四个知青,赶忙站起来摸进了鸡圈。但黑咕隆咚的鸡圈,只听到鸡咯咯咯的叫,看不清鸡笼位置,于是,一个知青摸出手电筒来照,哦,一个木制鸡笼就在墙边,几个知青赶忙一人提起一只角,将鸡笼提出鸡圈,一溜烟钻进了松林,不到一刻钟,知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把鸡偷回了知青屋。那个捏住狗嘴巴的知青,估计他们走远了,才放了手,也一溜烟跟着跑回去了,但那只狗还是朝跑走的知青狂叫起来。

哇!有6只母鸡,一只公鸡!知青们旗开得胜,高兴得七手八脚地:杀的杀鸡,扯的扯毛,剖的剖腹,一会儿功夫,7只鸡全放进了大铁锅,咕嘟咕嘟地炖起来了。

但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那里想得到,他们的突袭,已被那家农民发现,狗叫声把他从梦里惊醒,他赶忙起床,裹上衣服,点起煤油灯就跑出去看,只见狗对着松林叫,但没见人影。于是,他又赶忙到鸡圈去看,天啦,鸡笼不在了,有人偷鸡!

鸡,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呀,农民的盐巴钱、布钱、农具化肥钱,总之,农民所有的花销,全靠鸡下蛋呀,这怎么得了!这家农民本能地意识到,是知青,肯定是知青偷了鸡!于是,一场“反击战”开始了。

他先摸到知青屋去看,果然,几笺煤油灯亮起,有几十个知青在里面晃动,灶房烟雾弥漫。他便一路跑到生产队长家,又到大队长家请求抓偷鸡贼,然后又带他们去知青屋看,从窗子看进去,里面确实人头攒动,热气腾腾,怕有好几十个知青,于是,生产队长、大队长找来了各生产队的民兵排长,让他们通知全大队的民兵,带上扁担、锄头,去抓偷鸡贼。

当农民们听到有人偷鸡,而且是一锅端,都怒不可遏,不是民兵的也带上扁担、锄头,都跑去抓偷鸡贼了。

不得了,包围知青屋的农民前后来了300多人,还有女的、大娃儿。他们有的拿着火把、有的拿着电筒,对着知青屋大声喊话:“偷儿,城里来的偷儿,把鸡交出来!把鸡交出来哈!不交出来就打死!”……

还在炖鸡,准备开百鸡宴的知青们,突然听到屋外闹麻麻的,喊声此起彼伏,本队知青赶忙跑出去看,哎呀,叫骂声从四周传来,火把、电筒忽闪忽闪的,好像有好多好多人,阵仗大得很!那个知青马上意识到:完了,我们偷鸡被农民发现了!他连忙转身回到屋里,大叫:快!快!我们被农民发现了!快拿扁担、锄头,不然我们要挨打。

20多个知青,急忙找出屋里一切能自卫的东西,甚至柴棍,冲了出去。

看到知青们从屋里涌出来,大队长、队长就对他们喊话:“快!快点把鸡交出来!你们知青偷鸡遭发现了。天地良心,你们还要不要我们农民活呀?快!快点把鸡交出来!”

这些知青那里交得出鸡呀,全都下了锅!没法,只有硬着头皮撤谎:我们偷了鸡呀,哪个看到的嘛?有种站出来说,我们偷了哪家的鸡?殊不知,几个农民拿起手电筒,直接照向还放在屋外的鸡笼说:鸡笼,这是XXX家的鸡笼,还要抵赖嗦?鸡笼都给别个端走了,还要抵赖?

面对赃物,知青们只有硬着头皮雄起:你们要爪子吗?要打嗦?打就打,没得哪个怕哪个!黑不溜秋的夜晚,知青看不清农民来了好多人,以为也不过二、三十个人,心想,要打就打一场,红卫兵时真枪实弹的武斗都打过的,还怕锄头扁担嗦?于是,一场20多个人对300多人的武斗开始了。

农民看知青不但不认账,还气势汹汹要和他们打,打就打,大队长大叫一声:冲进去,把鸡抢回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些青年民兵打头阵,他们借知青屋窗子透出的光,再加上火把电筒的光,拿起锄头扁担就向知青挥舞过去。知青们也不信邪,也拿起锄头扁担左右开弓,一阵乱舞,黑咕隆咚中,十几个农民围着打一个知青,只听到砰砰碰碰的打击声,哎呦妈呀的惨叫声,不多一会儿,知青这边就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大队长感觉不对头,啷个知青没得了叫喊声?恁个不经打嗦?他大叫起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等他们拿起火把电筒去照倒在地上的知青,那才叫惨呦。有的打破了头,有的砍断了手,有的打得满身是血,有一个甚至挖断腰杆成了两半截,惨不忍睹。再一一喊叫,都没得回音,再一一摸鼻,完了,好多知青连口气都没得了。大队长一下瘫在地上,吓得大叫:啷个打死了嘛?啷个打死了嘛?还打死好多个。

后来,经清点,知青被打死8个,还有几个重伤。显然,20多个知青对300多个农民,力量悬殊,知青寡不敌众,再加上黑咕隆咚的夜晚,农民都朝知青目标打,死伤肯定惨重。

听完涪陵知青的讲述,周边的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农民太暴力,为了几只鸡一下打死这么多知青;有的又说知青太“千翻”(调皮捣蛋),为啥要去偷农民的鸡?这是找死。总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插话了,他操着涪陵本地音说(大意):你们知青下乡,知道不,对本来就穷的农村是一个好大的负担。你们就是去抢农民的饭碗,让他们少分口粮。但你们又能给农村干好多的农活嘛?所以,农民并不欢迎你们。更可恨的是,有些知青还要去偷农民的鸡、鸭、羊、狗,这等于要农民的命呀!

我在一边听他这么说,急了,辩解说:“其实,我们落户农村,那里想到下乡一年后就要靠自己挣工分才有粮食吃,靠喂猪才有肉吃嘛?我们这些十多岁的知青,哪个喂得来猪嘛?人都不够吃。但久了不吃肉又受不了,不可能一天只吃红苕洋芋苞谷粑、清水萝卜叶子菜,久了,痨肠刮肚的,哪个受得了?在万般无奈下,知青才开始偷农民的羊呀狗呀鸡呀,甚至赶场天到场上摸包,摸农民卖蛋卖菜的钱,好到小食店打个牙祭,吃一顿肉。”

围在一边的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我认为,不管是农民,还是知青,都是受害者。你们想想嘛,一直以来,农村都比城头穷,农村人都吃不饱肚皮,还把大量城头人往农村送,来分他们的粮食吃,农村人高兴不?再说知青,一个个在城头长大,对农活一窍不通,硬要他们在该学文化学科学的年龄来挖土担粪,来忍饥挨饿,啷个不做出这种造孽的事吗?”

这时,围着的人都点着头:“是啊是啊,都是受害者,能怪谁呢?”

有一个知青问:“恁个大的事发生后,涪陵是怎么处理的嘛?”

“哦,枪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大队长。”另一个知青说。

我又问:“这些知青都是重庆哪个学校的?”

“有几个是重庆12中学的。”一个知青说。

记得,我一回到重庆,就迫不及待地跑到12中学去探寻追究,果然,在一个教室的墙上,我看见了挂着的几个镜框,镜框中的黑白照片,正是被打死的知青照。我当时感到一阵颤栗,他们是那么年青呀!

作者近照及简介:
山月,本名杨晓渝,共和国同龄,下乡插队10年,返城后进工厂,后调入《重庆工人报》《中国工商导报》《信息世界》《决策导刊》做采编工作。1987年调重庆社会科学院。作品曾在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著有长篇小说《梦断武陵山》。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