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勾起的回忆(仿真小说)
文/贺 岩
题记:谨以此文敬献给知青王红卫、邓礼忠女士。
(一)
秋风秋雨,客车在大巴山腹地的高速公路上飞驶。车轮与路面像亲密的恋人在接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平稳而快速,树林、隧道、高架桥,迎面扑来又擦身而去,客车轻快地把它们甩到后面。车厢里,两个头发花白风韵犹存的老太太引人注目。两人形似姐妹,五官清晰,体态匀称,衣着得体,神情庄重。脸庞稍圆的,名叫王红梅;脸庞稍瘦的,名叫郑霞滢。两人都是1965年到大巴山社办林场落户的重庆知青。如今,王红梅安家泸州,郑霞滢常住成都,均年过七十。国庆中秋双佳节,本应阖家欢聚、享受天伦之乐,这两位老太太却不顾家人阻拦,暗地相邀,结伴出走,坐上了开往大巴山腹地集州县的客车。此刻,两人无心观赏窗外景色,只反反复复地传看着一张照片,好像在共同研究一份历史的考题。几天前,王红梅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字迹——没印象,发信地址——假的,拆开信封——只有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细看照片,她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啊”地叫出声来,又赶快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照片上,背景是集州的老大桥,远景是红塔山;前排居中是一位军人,年龄四十左右,身体魁梧健壮,庄重的神情中透出儿童般的微笑;他的身旁及身后,簇拥着四个年轻姑娘,其左边靠后的就是王红梅。王红梅赶快回家,关上房门,打开台灯。照片鲜活起来:那水,那山,那桥,那人,似曾相识,何曾忘记!酸甜麻辣苦,菠菜煮豆腐。她时而嘘叹,时而皱眉,时而嬉笑,时而抽泣,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她打开电脑,把照片传给照片中的另一个人——郑霞滢。视频聊天,郑霞滢惊喜交加:“天呀,这是我们要离开集州时照的那张照片嘛!后来怕惹出是非,各人把它烧掉了。太可惜了!好宝贵的东西,现在哪里去找?”“是呀,我们对不起这张照片,更对不起照片上那个和我们合影的人——集州武装部长刘二栋。当年如果没有他的支持,集州的知青会有那样舒坦的日子过吗?怕早就被别人打得屁滚尿流、漫山乱跑了。”“的确是这样。那次我在巴中出事,如果不是刘部长出手,全力相救,现在怕骨头都可以拿来敲鼓了。”两边的视屏都停止了变动,静默了好几分钟,鼠标才又开始活动。“我和刘二栋部长文革前就认识了。他是县武装部长,带队来平和检查基干民兵的训练成果。鬼使神差,我三发子弹打了29环。他好奇地问我:‘丫头,你老汉肯定也是当过兵的?还用得着猜吗?就看你的‘立正’姿势,没有五年的严格训练,是达不到这样的标准的。军人的后代就应该是这样,无论干什么事,一定要做到最好。’“二月镇反前,刘部长指挥镇反,我是螳螂他是黄雀。镇反后,我成了无产阶级革命派,他成了‘镇压无产阶级革命的刽子手’,被扯去帽徽领章,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一路上还遭拳打脚踢、棍棒相向,打得直不起腰。滞留县城的知青原本是恨刘二栋的,但眼前这种情况,太过分了。“惺惺惜惺惺。几个头头一商量,百十个男知青脱去上衣,裸露胸背,高呼‘拥护武装部,解放刘二栋!’冲进游行队伍,两边混战一场,知青把刘二栋抢了过来。我来县城办事刚好碰上这场好戏,就领着十多个女知青,缠着女学生们大打出手,发泄‘二月镇反’淤积在胸中恶气。“刘部长伤势严重,断了三匹肋骨,处于昏迷状态,必须马上手术。为了安全起见,知青们从县医院把手术床抬到招待所,请医生到招待所给刘部长做了手术。招待所内外设置了三道岗,不准任何人包括知青进入刘部长的房间。因为我是林场卫生员,就成了刘部长的专门护理。时间一长,自然成了忘年交,有事就找他,挺管用。“我能招工回重庆,也是全靠刘部长帮忙。离别时,我信誓旦旦: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一定回集州看望他、感谢他。没想到直到今天,才和他在相片上再见。扪心自问,我绝对没有忘记他,有日记可以作证。四十年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萌发过回集州的念头,可是临到要动身时,总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钻出来,阻止住我的脚步:这回就算了嘛,时间多的是,机会多的是。“1993年,我出差巴中,突然心血来潮,跳上去集州的班车,满怀喜悦地去看望他。谁知得到的却是他半年前就因病去世的消息。我像被人用砖头拍了脑袋,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四射,呆站在路边,好久才缓过气来。我在心中默默地呼喊:“刘部长呀刘部长,集州老知青还盼着与你聚会痛饮,好好地感谢你,你怎么撒手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走了呢?我狠狠地责骂自己:王红梅呀王红梅,你为什么不早点,哪怕是早一年回去也好呀,就不会遗憾终身了!”“好歹你还去找过他,我还不如你!回重庆后就和忙字沾在一起,撕都撕不开。先是忙找工作,然后忙耍朋友、忙找住房、忙结婚;结婚后孩子来了,又得忙孩子、忙家务、忙上班;然后又是忙分流下岗、忙再就业、忙给孩子挣学费、忙买住房、忙照顾父母公婆——忙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哪里还有心思去想什么刘二栋、王三栋。今天才晓得,他已经去世快三十年了!看见这张照片,睹物思人,后悔难过,眼泪直淌!“红梅,我有个疑问:刘部长能吃能睡,身强力壮,怎么突然就病故了?会不会和我们知青有关系?”“刘二栋支持知青,在集州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刘部长应该明白这点,有所准备……”“文革期间,我们知青在集州干了不少的事。有好事,比如1968年除夕夜南门桥救火;也有不好的事,比如误伤群众;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秋后算账,以刘部长的宁可天下人负我、我绝不负天下人的性格,肯定要把集州知青在文革中的‘孽债’大包大揽。而凭他一人的能力,又无法有效地化解诸多矛盾,只能打掉牙巴往肚子里吞。天长日久,不病才怪!”“刘部长是县革委会主任、武装部长,集州的一号人物,谁敢把他做个啥?”“要论打仗,刘部长可以说在集州无敌手。但是他精于战术却疏于权术,搞阴谋诡计就不是别人的对手了。就拿我们合影的那张照片来说,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即将返城的我们和相处多年的领导朋友留影纪念,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还不是有人要捕风捉影大做文章!干脆烧了。想来还是我们把拖他进了这个烂泥坑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刘部长为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我们应该给他一个交待,不然心灵永远不得安宁。”“他生前,我未能回集州见上一面。他死了,我还是要履行诺言,回去见他。”“嗯。别的事做不到,掬一个躬、献一束花、敬一杯酒、点一支烟,总可以做到。哪怕只能对着坟墓说说话,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好!红梅,我也去。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人了,要做什么就赶快做,以后上路黄泉时可以少带一些遗憾。一言为定,10月4号,你从泸州出发,我从成都出发,下午3点在巴中汇合,再一起去集州。”10月4日下午5点左右,一辆客车到达集州县城,比以前走老路快了两个小时。眼前全是新景物,高楼大厦,红灯绿酒,熙熙人群。王红梅、郑霞滢好像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童话世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好在故友林先生早在车站等候,才免去了寻问的麻烦。住宿就在原来知青常住的红旗旅馆。林先生问清楚两人来集州的目的后,感慨不已:“事情都过去三四十年了,人都走了快三十年了。你两个七十出头的老太婆,不远千里来集州,就是为了在他坟前烧几炷香?这种事情只有你们知青搞得出来。刘部长地下有知,一定会含笑九泉。我林某这辈子能结识你们这群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了!”第二天,天空仍然下着雨。吃过早饭,王红梅、郑霞滢在林先生的陪同下,前去丧葬品商店买下一大堆祭品。因为下雨,花圈只好放弃了。她们先去拜访刘部长的亲眷。刘部长有一男三女,算得上人丁兴旺。因为国庆中秋放长假,多数人都外出旅游去了,只有刘部长的夫人赵孃孃和大儿子、大女婿在家。大儿子牛高马大,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当年的刘部长。他退休前是国家公务员,退休后自己搞了个企业当老总。赵孃孃已经87岁高龄,生活还基本可以自理。但记忆力衰退,有的勉强记得,有的张冠李戴一塌糊涂。交谈了好一阵,还是没对上号,谈不出个名堂。王红梅灵机一动,拿出那张旧照片:“孃孃见过这张照片吗?认不认识上面的人?”“见过的,这张照片我们家里也有。人也认得到。中间的是我家老刘,这个是王红梅,这个是……,这个是……,都是重庆来的知青。”赵孃孃一一指点着,兴奋起来。“都认得?太好了!孃孃,你再看看我们两个,认不认识?”“哦,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你是王红梅,她就是郑霞滢。相片上你们好年轻哟,啷个都变得恁个老了嘛?我都差点认不出了。”老人兴奋地说:“我家老刘最喜欢你们这些知青,特别是你们几个女娃儿,比他亲生女儿还喜欢。每次你们来家里耍,他都要我提前做准备。饭要够菜要好,吃饺子一定要肉馅包。”“我最喜欢吃孃孃包的饺子,山西味,用山西老醋蘸着吃,那个鲜呀,不摆了!”“男同学就是抢烟吃。覃小弟像猴子一样吊在身体如牛的刘部长脖子上,‘胖胖,烟走起噻,《朝阳桥》莫来,起码要《飞马》。’烟刚到手,又来一句:‘肥人,说点悄悄话,你是吃的三月肥还是四月肥?……哎呀,我的屁股,轻点、轻点,下次?下次再说!’”“你们调回重庆工作了,他舍不得,走一个就怄一回气。你们啷个搞的嘛?回去了就不回来了。害得我家老刘经常唠叨。要是今天他还在,肯定高兴死了!”见王红梅、郑霞滢满脸愧疚,刘部长的大儿子急忙插话:“妈,这些知青哥哥姐姐够意思的了。人一走,茶就凉。父亲去世快30年了,远的不说,就说在县城的,有几个朋友同事去给父亲烧过香?可是,远在重庆的知青哥哥姐姐们,居然还记得父亲,千里迢迢地回集州来祭奠。这份情谊太重了!我们全家对两个姐姐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那时我14岁,开始懂一些事了。知道父亲主持‘镇反’时抓了十几个知青,扣押了几十个知青进学习班。但是,当父亲有难时,你们能够顾全大局,不记恩怨,全力保护父亲。仅凭这样的胸怀,父亲怎样的帮助,你们都受之无愧。”老天亦有情,刚吃完午饭,雨歇天放晴。刘二栋的大儿子带路,领着王红梅、郑霞滢等,匆匆奔刘部长的墓地而去。刘二栋部长安葬在集州老公墓。出县城,沿集州河下行两公里左右即到。公墓背靠巍巍青山,面向滔滔流水,天高地广,视野开阔。远远看见刘二栋部长的坟墓了,两位女士心跳加快,步伐加快,郁积了几十年的思念终于爆发,两人放声大喊:“刘部长……,我们看你来啦……!”
刘部长老家山西,从小习武,身体魁梧,强壮勇猛。抗日战争,他与日寇拼刺刀,一人干掉六个鬼子,钢八连的名称让敌人闻风丧胆;解放战争,他率领一个主力团从山东打到四川,在集州才歇下脚。墓碑上镌刻的挽联:
“青纱帐抗日钢八连反蒋业绩彪炳史册;
解放军英雄共和国功臣英明永留巴山”。
从文学角度看,这文句有些不通;但它的确浓缩了刘部长一生的业绩,与横批“永垂不朽”还是相宜的。
按有关规定,刘二栋的葬仪应该享受地师级待遇。但他现在的墓茔与周围坟墓的规格样式都差不多,连碑文的格式都是传统的“显故刘讳二栋老大人之墓”,彻底回归平民。坟墓边上,长着三棵集州特有的柏皇,枝繁叶茂,给坟墓增添了几分浩然之气。王红梅、郑霞滢噙着眼泪点燃红烛,在坟墓周围插上香,献上鲜花,摆好祭品,烧起纸钱。两人抚摸着墓碑,动情地述说:“刘部长,这次来看你,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实还有许多人都想来,但由于各种原因暂时来不了,都委托我们问候你。所以说,这次我们是代表许多老知青来看望你的,我们永远记得你当年对我们的支持和帮助。”
墓地忽而刮起一阵旋头风,卷起燃烧过的纸钱灰烬,旋转成一片朦胧。王红梅、郑霞滢感到眩晕,仿佛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
“知道,记得。知青,革青团,都记得。我们是朋友、是战友、是同志,用不着这样的感谢。那些是我们在特殊时代的特殊环境下产生的特殊友谊。哎,你们都是七老八十三的人了。年龄比我大,千里迢迢来看我,受不住啊!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该过去的已经过去,该来的还得来。这世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个人都一些有要做的事。不要老缠着过去,忙自己的去吧。即使不能再见,只要心中还残存一点记忆,那就是永恒!”
墓地安静得出奇,清爽得出奇,没有一点音响,天空越发空旷高远。“差不多了吧?看样子,这雨又要来了。我们回吧?”刘二栋的大儿催促说。王红梅、郑霞滢两人对视,会心一笑,取出那张老照片,用红烛点燃。
贺岩,网名一蓑客、贺老总。共和国同龄人。1965年初中毕业即上山下乡,八年后顶替母亲回城当小学教师。恢复高考进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中学任教至退休。著有自传体百万字长篇小说《凡尘天歌》三部曲,40集电视连续剧《峡江绝恋》,策划编撰56万字《重庆知青简史》,以及多篇报告文学、短篇小说等。中华知青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故人旧事文学社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