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活古人”

无意间,有个好喝茶的朋友,约我去后海恭王府附近的一家茶庄喝茶。忽听得楼上阵阵笛子响,上去一看,屋中被用作琴房,墙上挂满了名家手斫的古琴,中间是用琴桌拼成一条长几案,一些人沿着几案围成一圈;往后靠着墙根儿还有一圈椅子。我们悄悄靠着墙根儿坐下,见中间有位相貌高古的先生,在教唱昆曲,严肃中带着诙谐。

这位先生脑门有些谢顶,脑后头发留得有点长,宛如清末刚刚剪了辫子的“马子盖”,要是风扇吹在头上,又是另一个称为“帽樱子”的发型。天儿有些热了,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长衫,暗藏印花,脚踏一双千层底儿礼服呢小圆口儿手工鞋。听他谈及,这是自己爷爷的衣服,爷爷比他瘦点,因此有点紧绷,这身大褂九十年了,家里还有双一百二十年前的朝靴。身边学生里有人也穿中式服装,他过去给人比一下纽襻儿的长度:“老式的应该二寸五,你这三寸,长了。”

活古人一张口说话,他说:“这事较比起来吧……”,“较比”就是比较,在老舍小说里都这么用,同样还有“道地”一词,是地道的意思,一百年前的说法。

真是位活古人,他居然现在还不用手机。

教学还在继续,他带着大家唱小嗓儿的旦角,突然间走到我跟前,把耳朵贴过来听听。

“你唱,咿——”他悄声地用假嗓。

我唱,他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活古人的本职工作是昆曲演员,在戏曲、民俗、老京文化等旧学上无一不精。小时候学写字,先学的用毛笔,再学的用铅笔,从小用毛笔在北海里画写生,18岁时画的扇面,已是古人风范了。

课间,我想找机会问艺求教,还露一点我接触过的戏曲艺术,以免这人把我当外行。

他并不多说,大多只是一两句引子,深入浅出,给我留下空白:“花脸最早有郎德山那么一路的唱法,高而尖,直筒儿的。早年刘鸿声也那样。”又或者说:“我那某某文章你没看过。”

他站到饱受后世攻伐的朱子学的一面,认可朱熹一脉的学术思想,最为顶礼的人物和理想的年代,是孔子和西周,日常生活里对孔孟之道身体力行:讲规矩,重礼仪,习惯于老年间的一切。

谈及民国诸位大师,他都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他接触过好多人的晚年,不新鲜。

又谈及《牡丹亭》和《玉簪记·琴挑》中的情情爱爱,他说:“读古书是吃正餐,而这(昆曲)是甜食,人不能一辈子只吃甜食。不把古文读透了,不配来唱昆曲。”甚至一手用力攥着笛子说:“好好读古书,甭学这下流玩意儿。”

又又谈及儒家社会安于天命,不论什么身份岁数的人,都安于自己的身份做事。看见现在母亲和女儿赛着捯饬,他说:“过去没有和女儿一起比美的,和女儿比美的不是妈妈,是领家儿妈妈(老鸨)!”

只有几个学生在偷笑,其他人没听懂。

我开车送他回家,半路上他临时起意,去他东四六条的祖居看看。到了六条下了车,只见那原有的门楼已认不出来,更不可能保留院落的布局了。活古人没怎么说话,很快就上了车,我送他到垂杨柳再返回北新桥,就在午夜从东三环到北二环的时间内,到家打开邮箱,却见他发来一首五言古诗:

松鋆至祱權家訪後有感

別後意蕭然,相逢話未完。

塵封以往事,憂憤長綿綿。

念祖靈光顯,眷顧舊家園。

歲月如流水,寒夜困頓還。

祱權提議癸巳臘月二十五

夜訪六條東口祖宅遺蹟

祱权是他给我取的名字,搞不懂是什么。

其实,活古人在20世纪80年代也曾“潮”过两年,学过话剧和影视编导,参加舞美培训班。他读过《圣经》以后,觉得中国文化是根,便身着中式的对襟和千层底的布鞋,手里提拉着一老太太买菜时的兜子,里面装着曲谱、笛子和《论语》,挤着公交和地铁,穿梭于首都各个高校教昆曲与儒学,给不知名的报纸写稿子。若是冬天,他会把笛子揣进怀里以防止冻裂。他嗓子极好,高低没挡,会好多已经绝迹的戏和曲艺说唱,包括几乎失传的京高腔。

活古人是旗人,祖先上了《清史稿》。跟着活古人到清东陵踏青祭扫,拜祭康乾圣主,他在神功胜德碑的碑亭中,唱康熙喜欢的昆曲,唱乾隆喜欢的八角鼓。

又跟着他上妙峰山看走会,到了门口买票的地方,我随便说了两句玩笑:“我有个文物学会的证,进庙不用买票。”

活古人从前面扭头,瞪着眼高八度地说:“有证,有证也不让你进!”这一嗓子又高又亮,仿佛是他在戏台上使了个高腔。周围不少人扭过来都看过。

空气里传来股劲儿,他生气了。一会儿进了庙,他虔诚地给喜神殿里供奉着的梨园行祖师爷大礼参拜,放上功德钱。他家里佛道并信,与白云观的道士皆乃世交,懂得佛道科仪,七月十五会到西四的广济寺中磕头。

他真信。

到了晌午,我们从妙峰山上下来,选了一家味儿好价低的餐馆,点最值得一尝的菜。活古人不论大家是否饿瘪,要等上齐四个菜才动筷子,顺带说说过去怎么做饭吃饭,也会警告我吃相儿难看,需要端正礼仪。这时,他又谈起曲社中邵老先生的事。

邵老先生一百零二了,刚殁。

邵老先生96岁尚能登台演《天官赐福》中的织女,还有旦角嗓子。他出身于福州三坊七巷的世家,父亲是学者,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本人却一生坎坷,无儿无女,酷爱戏曲书画,保存有一支他的母亲传下来的笛子,晚年时已不能随着音律按孔,但还不时地拿出来吹奏。在他百岁寿诞之际,活古人还为他举办了曲会庆祝。

前几天活古人夫妇行在距离邵老家不远处,就给他家打电话准备去看看。不料邵老侄女接电话,哭泣说老人刚走,无疾而终,“正给穿衣服呢”。活古人夫妇赶去,坐在老先生的床榻边,用那支百年以上的笛子,最后吹了一曲《万年欢》——这是请神送神的曲子,算为邵先生身归极乐世界送行。家人说,这把笛子送您吧。活古人却说,还是随着邵老一起走吧。随后,把那笛子跟着人一起火化了。

我说:“邵老家人已经说送您了,笛子好歹也一百多年了,怎么不留下来当个念想儿,以睹物思人?”

活古人说:“最好的学问是记在脑子里的,最好的念想儿是留在心里!”

当天晚上,众人一起去看曲艺。开演前,活古人在剧院大厅里见到了很多熟人,熟人们围着他说话,只听他聊个天都斩钉截铁的,这是又跟谁置气呢?

原来,戏曲票友也有各种各样的圈子,总有一些“大拿”在其间主事。我在一个票友微信群里,看到有好几个人议论起来,都说活古人不务正业,本来一戏曲演员,到处讲什么《四书》《五经》?主张什么一切复古不让创新?

“不创新,大家哪挣钱啊?”

有人帮着添柴火:“活古人从来没说过不让创新,他说的是,现在人差到不配创新的地步了。”

这下炸了马蜂窝:

“他就是赶上几位靠边站的老先生教过他,跟学点什么《孝经》《道德经》《四书》后再上的学。学得早,再加上他天赋好点,没别的。”

“都说什么,朱德熙给他改过作业,王泗原给他讲过《楚辞》,俞平伯给他弹过三弦……”

“别人都复习,就他兜里揣着几根笔,大摇大摆的,语文满分,数学不及格!”

有人更是扬言:“这老儿不死,京城文艺界一日不得太平。”

我看群里成了批斗会,赶紧抡指头打字,浮上来说两句:“哎,不是这样……”然后再一看,我被踢出群聊了。

临了翻了翻群聊记录,看到骂他的人也忍不住说:“这老儿确实会得多。”

活古人办了曲社、票房和书会,象征性地攒些会费维持活动,有几种可以不交:学生不交;没有工作收入的不交;生活条件不好,有病有灾的不交;实在不方便的也可不交。

他教过大批学生,不少下海从艺,博得些名声;京城文化界的大小名人,都来这儿摞叶子摘桃;研究古代戏曲曲艺和吟诵的硕士、博士,不少都是活古人给列过论文大纲,也会有人将先生的学问拿来改头换面,立即兑现。

有人花高价来学,他看不上就不教,还始终免费教票友学。票友学不会,孩子还在现场胡闹。活古人一边训斥在场胡闹的小孩儿,一边教小孩儿唱《夜奔》:“做了禁军教头。”

孩子们念道:“做了禁军嚼头。”

活古人气得没办法,一会儿扭过头冲在一旁学唱的我说:“你别张嘴!”

凭借一级演员的名气身份,他走走穴,就能赚大钱。可是,他十几年来常年在报刊上炮轰“流行昆曲”,非要坚持他那全盘复古派的昆曲。因此,活古人在剧团总唱不上戏,一唱就他会,别人都不会,就干脆让他下去吧。他记录了自己从未露演于舞台的昆曲《夜奔》表演关键,自己真摘了髯口不唱了,管资料室去了。人人都为他惋惜。

不几年,北京生活压力太大,我离开了北京,到偏远的三线城市去了。老师、笛师、曲友都没有了,曲谱册子都不知烂到哪去了。我不再唱昆曲,也不会想起唱昆曲的日子。恍惚间,在电影里出现外行演唱的难听的昆曲配乐时,才想起来这玩意我学过。

多年后我问一位在北京的朋友:“张老师还有人骂他么?在教《四书》《五经》么?”

“还有人骂,还在教,不过老熟人都不骂了,骂的都是刚知道点昆曲的。”

“那些围着他,抄他学问做论文的学生呢?”

“做完论文,毕业了就再也不理他了。”

“那他怎么样了?”

“他高兴着呢,觉得自己的学问,终于都散开了。”

本文作者: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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